第26章 铸币与县试(2/2)
临安正在铜盆前添碳,见了他连忙轻声问安。
“冬冬还没休息么?”书致问道。
“您过去瞧吧,先是背书,然后又做什么卷子,做着做着就成这样了。”临安笑道。
书致便掀起书房的帘子,进去一看,一支芭蕉混着月光从窗口探进来,案上摊着前年顺天府院试考的一套卷子,纸上墨痕犹新。青铜博山炉上点了一炷计时香,香已经燃尽,但是卷子却没有做完,纳兰成德以手支头,坐在临窗案前打盹儿。
书致不由莞尔,上前拍拍哥哥:“醒醒,去床上睡。”
“你回来了。”成德揉揉眼,从桌上爬起来,有点惊奇地问,“我睡着了?”
他向来视读书为一种精神享受,除了病得起不来床的时候,都是日日手不释卷;每每看书必定聚精会神,像海绵吸水一样迅速地吸纳各种信息,竟然也会有看书看得睡过去的一天,可见应试刷题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一件无聊透顶、极其考验意志力的事情。
成德颇有些懊恼地翻着桌上的卷子:“怎么会这样?临安,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是夫人不让叫,说您做了一天的功课,也该打个盹。”
书致也劝哥哥道:“好了,你这是矫枉过正,也太紧张了些。别临时抱佛脚把身子累垮了,到时候进不了场。”
成德这才罢了,一边自行梳洗,一边听弟弟说起他的心事,成德不禁笑道:“你这是当局者迷。我问你,阿玛问过你跟皇上有关的事吗?”
“好像还真没有。”书致回想了一下,惊奇地发现,明珠虽然让他到书房听自己和幕僚开会,但却从不让他发言,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坐在一边玩手指也行,就是不让他提问。
“那不就得了,你在宫里办事,能接触到皇上。阿玛心里肯定有数,他既然不问,就是不需要,或者不能问呗。”
书致顿时觉得有理,历来给领导当秘书,最重要素质就是保密,即便像后世他们医院院长一个局级干部,尚且很忌讳身边人收医药代表的礼、吃医药公司的席,唯恐发生身边人泄密的事,更何况是古代皇帝呢?要是他们父子里应外合、每次都猜中康熙的心思、事事办得完美无缺,反倒是坏了事!
再说了,铸币这事儿是索额图提议的,无论康熙是赞同还是反对,都跟他们家没太大关系,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书致想来便愉快地放下心来,对哥哥说:“我已经跟佟国维大人告了假,明天陪你到顺天府赴试去。”
“何必这么麻烦,我带临安他们去就行了。”成德不禁有些脸红,弟弟跟着皇上做的都是像铸币这样关乎全国百姓的大事,自己去参加县试这么一个为了获得院试入场券而考的前置资格考试,还要他陪着,似乎有些大材小用。
书致笑道:“要么我去,要么额娘去,你选一个吧。”
“就你了。”成德果断点头,比起当着几百个同学的面被额娘牵着小手送进考场这种事,他宁愿欠弟弟一个,不,一千个一万个人情都行。
翌日兄弟俩起了个大早,到正堂辞别父母。成德自然又被母亲好一通叮嘱,就连临安等人都被觉罗氏叫进来嘱咐了好些话,又大包小包地塞了各种药材吃食在他们的行李里。
直到明珠看不下去了,皱眉道:“得得得,他是在顺天考试,又不是奉天。骑马一刻钟的距离,还带什么行李?”
成德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他去顺天府参加考试这件事,乍一听像是要到外地千里赶考似的,其实顺天就是京师的别名,顺天府尹衙门就在北京鼓楼东大街路北。
他去参加考试方便到什么程度呢?正黄旗的驻地就在安定门一带,他们家门前的大街就叫北安定门大街,而一出了安定门基本上就可以看到顺天府尹衙门的屋檐了。如果不是这样,觉罗氏也不会对这场考试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而是会坚决反对了。
如今顺天衙门已经暂停办公,门口拉起一道绳索,有持刀的衙役守卫,不让外人入内。
书致骑在马上,朝内望了一眼,外衙门口到大堂之间的一块十丈长,两丈宽的空地被清理出来,安置了许多单独的桌椅几案,想必就是考位了。每席前后左右间隔一米左右,放眼望去大概有四五百个席位。
顾贞观已经带着几个作保的人到了那里,成德连忙下马行礼,双方互相见过。顾贞观指着身后的几个少年介绍道:“这是京城蔺桐书院的学生,钟华翰、孙飒、杨元卿、严九龄。”
成德点点头,称呼他们“各位师兄”,顾贞观又指着他介绍道:“这是我的一个小友,纳兰成德。”并没有通报他们家世。
书致冷眼旁观,只见那四个人看上去约摸都是十到十五岁之间的年纪,有的穿着绸缎衣裳、带着额前嵌玉的帽子,有的只是穿着粗染的葛布单衣,但都衣着齐整、眼神明亮,即便是听到“纳兰成德”这样一个跟“XX买买提、XX斯基”类似的带有明显少数民族特征的古怪姓名,也只是露出好奇的目光,而没有莽撞地开口询问。
要知道,所谓“五人互保”就是连坐的意思,一旦五人当中有人作弊,剩下的四个人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书致之前最担心的就是顺天禀局只负责牵线搭桥,而不会仔细审核互保人的人品操守,要是胡乱给他们匹配一个喜欢“铤而走险、富贵险中求”的大冤种,让他哥成为下一个吴兆骞,被赶出考场来。那他们家可就要成为京城贵族圈子里的大笑话了。
可如今看来,顾贞观是用了心的,这四个人都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中产之家孩子,而且年纪都不大,即便这科考不中,也还来日方长,不至于会走歪门邪道。
显然,顾贞观也知道他的顾虑,特意开口对书致说:“他们的老师徐友蔺是我多年的朋友,二爷自当放心。”
书致点点头,诚心实意地拱手道:“多谢先生。”
不仅是他们会担心别人品行,互保的几人肯定也会对成德这么一个没有在他们书院念过书、考试前十天才临时空降过来、还不肯通报家世的怪人心存疑虑,能够答应跟他一起赴考,显然也是因为顾贞观的名气和面子。
成德也悄悄嘱咐弟弟:“待我们领卷入场之后,你替我招待顾先生,请他到酒楼吃杯水酒暖暖身子。”
书致自是应承。
成德又问顾贞观:“那么徐先生在哪里呢?”
“他病了,这才让我带着几个学生来考试的。”
“额,”成德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待会儿由谁来充当我的业师呢?”
“怎么?我当不得你的老师吗?”顾贞观负手而立,望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清秀少年淡淡笑道。
排除家世的因素,顾贞观是康熙二年江苏乡试的第七名,江苏作为从古至今都以内卷闻名的科考大省,顾贞观这个举人的名头含金量十足。更何况他出身名门,是明末东林党人顾宪成的后代,他如果真的愿意到别人家去坐馆,恐怕就是公门相府也会愿意下帖子相请。
更不要提他本人在文坛的名气,别说是保人参加一个区区的县试,就连很多秋试、春闱的主考官都是他的粉丝呢!
只不过顾贞观今年也才二十九岁的年纪,只比成德大了十五岁,而且从不曾开馆收徒,故而纳兰兄弟都未曾想到他会亲自出马,来当这个临时的便宜老师。
“当然可以。”纳兰成德喜出望外,当即仿照汉人的礼节,行了个大礼笑道,“这是学生的荣幸。”
“哈哈,你倒改口得快。”顾贞观不由朗声大笑。他越看这个年轻人越觉得喜欢,倒不完全是因为有求于明珠的缘故,更是因为他干净、热忱、知书达理,是很多人理想中“等老子以后有钱有势了就要这么养儿子”中的那个“儿子”。
尤其看着他站在考场前封锁线活泼地向弟弟挥手道别,顾贞观甚至有些汗颜,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利用这个少年的一腔汝慕之心,挟恩图报,对他弟弟提起救吴兆骞回京一事。顾贞观不禁觉得心下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