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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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开始,翠微心里便淤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见她还要凑上来,心中越气。

    本不想坐下,可偏偏又想听爷的消息,思来想去,只冷着脸坐下,且看看她还能如何舌绽莲花?!

    沈澜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开口:“爷想纳我做妾。”

    翠微没料到她开口就是这话,一时愕然,只觉荒谬,想斥她胡说八道,竟敢攀扯爷,却又隐隐觉得她没说谎。爷对她的偏爱实在太过明显。

    她是唯一一个跟着爷外放上任的丫鬟。她骗了大太太,窥伺四太太行踪,绑了四老爷,竟然只被禁足三日。那天她明明也挨了打,可偏偏自己和念春在床上躺了许久,时至今日还隐隐作痛,独独沁芳,只两日的功夫便行走自如。

    一桩桩一件件,凿凿有据,铁证如山。

    翠微心中五味杂陈,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什么想法,只斥责道:“你告诉我这些做甚!爷既要纳了你,你便安安心心的伺候爷。”

    沈澜轻笑:“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句话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让爷纳了我的?”

    翠微一怔,抿嘴不语。

    见状,沈澜心中了然,只慢悠悠道:“我曾是扬州瘦马出身。”

    翠微惊诧不已,喃喃道:“怪不得,原来你是使了手段迷惑爷。”语罢,勃然大怒:“你娼门子里出来的玩意儿,使些不干不净的手段,不藏着掖着,竟还敢来我面前显摆,也不怕我告诉大太太去!”说着便要起身出门。

    沈澜端坐在小杌子上,八风不动,借着一豆灯火,三两微光,清清楚楚看见她气急的样子,这才慢条斯理开口道:“你可想学这些手段?”

    翠微脚步一顿,搭在门框上的手指瑟缩了一下。

    见她这般,沈澜越发有把握,正要开口,翠微突然满脸厌恶道:“你休要拿这些把戏来耍弄我!下三滥的玩意儿!你这些手段若伤了爷,大太太必扒了你的皮!”

    沈澜了然,不是不想学,是怕伤了裴慎的身体,果真是个忠仆。又或者是怕事发,被大太太发卖了。

    无论如何,想学便好。

    沈澜笑道:“你放心,一不用香,二不用药,决计不会伤了爷的身体。你原就生得貌美,又学了这些手段,必能如虎添翼,直叫爷心里日夜记挂着你。”

    “你胡说什么!”翠微涨红了脸,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沈澜顺势点头:“你是个忠心的,我知道。”

    翠微摇摇头道:“你们都觉得我是傻子,觉得我的忠心是个笑话,实则我们当奴才的,若不忠心,被主子厌弃了,只怕也没了活路。”

    沈澜只觉心中微涩,翠微做了十几年的奴婢,忠心耿耿是她唯一的依仗。靠着对大太太的忠心,她得了伺候裴慎的机会。靠着对裴慎的忠心,她将来有可能得到一个做妾的机会,若能诞下一儿半女,一辈子便有了着落。

    沈澜解释:“我并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我与你说这些做甚。”翠微喃喃了一会儿,抬头道:“我不信你肯教我那些不伤身的手段,只怕是蓄意骗我,好让我惹怒了爷。”

    “我蓄意构陷你又有何用?”沈澜反问。

    翠微一时间讷讷不语,沉默半晌后方道:“我哪里知道你的诡计!”

    沈澜轻笑:“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下作。我教你,是因为我想让你帮我离府。”

    “离府?”翠微惊诧,“爷都要纳你为妾了,你离府做甚?”

    沈澜解释道:“我在扬州有个相好,曾海誓山盟,约为白首。我若做了爷的妾,便对不住他。此番出府,正是要销去奴籍,前往扬州与他一同过日子去。”

    翠微摇头:“你这人骗过大太太,骗过爷,满口谎话,我不信你。况且世间哪有男子能好的过爷?”

    沈澜心道像裴慎此等心思深沉之人,生得再俊也没用,她是决计消受不起的,便笑道:“我若嫁了情郎,便是正头娘子,与爷好却一辈子都只是个妾,惹了主母不快,即刻便要被发卖。两相比较,你说我怎么选?”

    翠微不以为意,只笑话她傻:“外头典妻的男子多的是。与其嫁一个普通人,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几两银子日日操劳,还不如跟了爷,好歹吃穿不愁。”

    沈澜只是笑,不说话。人各有志,何苦多言?

    她转了话题:“如今素秋走了,念春年纪大了,不出一年多半也要离去,槐夏家中已为她相看亲事。再过不久,院子里的丫鬟只剩下你我二人。若我不走,一直都是大丫鬟,你便只能任我差遣。”

    “况且爷将来给了我名分,我便是正儿八经的妾,绝不会分宠给你,且叫你做一辈子丫鬟,再给你配个小厮打发了事。”

    见翠微气红了脸,沈澜又添了一把火道:“不管你我二人身份如何,我若不走,处处压你一头,叫你不得动弹。”

    翠微气急,骂道:“你也太过张狂了些!焉知我没有翻身的那一日?”

    沈澜大笑:“你若学了我的手段,翻身快,得宠更快。”

    见翠微隐有意动,沈澜只笑道:“我走了,你便是存厚堂最大的丫鬟。再学了我的手段,管叫爷宠着你,爱重你。届时锦衣玉食,不比做丫鬟配小厮强?”

    翠微呼吸略略急促,暗道她得了爷的宠爱又不珍惜,竟还要去外头与人私奔,可见是个水性杨花的,既然如此,让她早早离去也好,省得她再蒙骗爷。

    “罢了,我且帮你一把。”翠微道。

    沈澜心知自己大棒加红枣起了作用,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你要我如何帮你?”翠微问道。

    “今日素秋是怎么走的,你看见了吗?”

    翠微迟疑道:“你是说,你要自赎?”语罢,她只觉莫名其妙:“你要自赎,只管求了爷去,找我做甚?”

    沈澜无奈解释:“爷正贪新鲜,我若要自赎,他必定不允。所以得来个人佯装是我亲戚,堂哥表哥,叔父叔母,谁都可以。后天素秋要离府,我正好告知爷,家中外祖父病重,想见一见失散多年的外孙女,家里人千里迢迢找到了我,想给我赎身。”

    “不行。”翠微摇头,喃喃道:“我不能骗爷的。”

    沈澜一本正经解释:“这怎么能叫蒙骗爷呢?我那情郎的外祖父的确病重。我与他成了亲,他的外祖父便是我的外祖父。”

    翠微摇摇头,断定道:“这就是骗爷。”

    沈澜也不生气,说服翠微本就是整件事情中最难的一步,她温声道:“你总念着爷,体谅爷,那谁来体谅你呢?”

    寒凉春夜里,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翠微身子一暖,一时间竟鼻尖发酸。

    沈澜真诚道:“都是做丫鬟的,一同挨过主子打骂,寒冬腊月手泡在冷水里洗衣服,主子有了吩咐便是病着都得爬起来。俱是命苦的可怜人,你帮我一回,也帮你自己一回罢。”

    沈澜又温声劝了她好几句,翠微沉默良久,迟疑着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哥哥有些狐朋狗友,只要钱足够,让他们演一演你堂哥,应当是可以的。”

    这便是她要找翠微的原因了。家生子且此前在大太太院子里,裴慎对她家人不甚熟悉。

    沈澜笑着取出二两银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给十两。”语罢,又提醒道:“我若出去了,爷问起你来,你只说不知道,千万守口如瓶,明白吗?”翠微点点头,接过银钱,只默默送沈澜出去。

    又过了两天,正是沈澜提议办的送行宴。

    只在存厚堂开了三桌,虽没有什么贡酒建茶,临江黄雀,香秔米,银杏白之类的名品,但春夏蔬果多,吃一口时鲜二字罢了。况且众人今日意头也不在吃食上。

    只见念春举起青白釉玲珑酒杯,喝的两颊微红,高声道:“今日且为素秋送行!”

    众人轰然笑闹,一饮而尽。俱是仆婢,没读过多少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有人提议掷钱。

    “六个钱,且猜字、背,谁能颠出一色浑成来,谁便赢了!”

    “还是猜枚罢,猜枚好。”

    “呸!羞煞你个老妇!你猜枚百猜百中,自然想玩猜枚。”

    众人嬉笑欢闹,冲散了离别愁绪。

    翠微这几日都极为沉默,只坐在沈澜对面,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沈澜会意,便对身侧念春道:“我且去更衣。”说罢,起身离去。

    隔了一会儿,翠微也说要更衣。

    沈澜刚回到自己房中,翠微便追上来道:“我哥找的人已在府外等着了,说是你表哥,外祖父病了,要将你赎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沈澜点点头,笑道:“多谢。”

    谁知她话音刚落,翠微便隐隐有些后悔:“要不算了吧,蒙骗爷……”

    “事已至此,没办法回头了。”沈澜劝慰道。说罢,取出房中一壶温好的浮玉春,配上一只青白釉酒杯,便去找裴慎。

    翠微只怔怔立在原地,也不知懊悔与否。

    院子里都是丫鬟婆子笑闹,裴慎自不会参与,又不喜这些,便避开,去了外书房。

    见林秉忠持刀守在书房外,沈澜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便推门而入。

    三大排楠木架上俱是各色书籍,墙边香案上放着哥窑双鱼耳香炉,清气袅袅,窗边楠木雕花翘头案上置着冬青釉云纹水盂,旁有一丛半开半闭的芙蕖疏疏斜插在粉彩抱月瓶中。

    裴慎穿着织银缂丝云锦,正提笔在素绢扇面上绘制,一见沈澜进来,他只将笔扔进汝窑青白釉三足洗中,又拿绢布盖住扇面,轻咳一声:“有何事?”

    沈澜正奇怪他为何如此心虚,闻言,便笑道:“爷,素秋那里正热闹,我想着爷这里无人照料,便端了一壶酒来,请爷也喝上一杯。”裴慎心里微动,心道已过三日了,沁芳莫不是身子干净了?便笑道:“你倒念着我。”

    说罢,大概是心情好,便取下青白釉杯,只倒了些酒饮了一杯。

    “这似乎不是浮玉春?”裴慎把玩着酒杯蹙眉道:“你往里头加了什么?”

    沈澜浑然不惧,只是笑:“爷这舌头果真是尝遍珍馐的。我想试试看混酒。”说着,狡黠道:“爷可能尝出来混了哪些酒?”

    裴慎难得见她这般欢喜,只觉她慧黠灵动,仿佛画中美人活了过来似的,便笑道:“可是有太禧白?”

    沈澜笑着点了点头,又为他倒了一杯酒:“爷再尝尝,可还有别的?”

    “佛手汤,还是长春露?”

    “似还有几分桂花香气,可是桂花酝?”

    “是不是还加了富平的石练春?”酒饮了一杯又一杯,裴慎酒量虽不错,可混酒最为醉人,兼之小杯饮用,未曾意识到自己饮得太多了些。

    没过一会儿,裴慎便觉得有些熏熏然,只以手支额,朦朦胧胧间似乎听见有人啜泣之声。

    他抬头望去,一时间竟有些怔怔的。清透和暖的日光透过柳叶格窗,洋洋洒洒铺陈在沁芳身上,衬得沁芳的泪珠都晶莹起来。

    泪珠?裴慎抚了抚额头,再睁眼,竟见到沁芳在哭。两行清泪垂,梨花春带雨,哭得泪眼婆娑,肝肠寸断,当真是痛煞人心。

    “怎么了?”裴慎意识不太清醒。可这是他第一次见沁芳哭。罚跪没哭,挨打没哭,怎么好端端的,竟哭了呢?

    “可是有人欺负你?”裴慎问道。

    沈澜微愣,裴慎喝酒,与不喝酒的时候从外表上看是决计看不出什么的。只是喝了酒,总会问出一些平日里不会问的话。

    比如上一回,他问沈澜“可曾亏待你”,这一次他问沈澜“可有人欺负你”。

    沈澜心里微涩,只抬起头,默默垂泪道:“爷,我找到外祖父了,可他偏偏病重,要死了。”语罢,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微呛的蒜味儿刺激的眼泪再度滑落。

    “你哪里来的外祖父?”裴慎蹙眉问道。

    沈澜心知他已是喝醉酒的状态,思维远没有平日那般清醒缜密,便说道:“我表哥找来了,只说我母亲当年被人贩子拐走,后来辗转流落扬州,与我父成婚,生下了我。外祖父一直惦记着我母亲,死都不肯阖眼,非要叫我去看一眼。”

    “我表哥千里迢迢追来京都,却得知我沦为奴婢,便想着将我赎出来,自此以后做个良家子弟,也好叫外祖父去得安心,再侍奉外祖母终老,替我母亲尽孝。”

    说罢,沈澜已是涕泪涟涟:“爷,求求爷销了我的奴籍罢,让我出府见我外祖最后一面。奴婢求爷了,奴婢求爷了。”

    裴慎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这还是沁芳第一次哭,第一次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来求他。

    即使如此,他还是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你堂哥?”

    沈澜心惊,暗道他喝醉了思维都还如此缜密,只怕醒来了即刻就能意识到她在骗他。

    “爷,奴婢身上有一小朵桃花状胎记,我堂哥见了我,便说出了这些。这必是我父亲告诉他的!”

    是这样啊。裴慎总觉得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疑心是哪里来了人贩子,见沁芳生得貌美,专来骗她。

    可沁芳一直在啜泣,泪珠子一颗颗滚下来,直往裴慎心里砸,砸得他心烦意乱。偏还一声声唤他,软声软语哀求着,好似他不同意,便要哭死在这里似的。

    沁芳从来不哭的,这一次却哭了。

    她在哭。

    裴慎想到这里,烦躁地摆摆手:“罢了,你且去罢。”

    沈澜没料到会如此顺利,也不敢显露出高兴,只强稳着心神,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泪水滑落之下,啜泣道:“多谢爷。”说罢,便急急出门。

    守在门口的林秉忠见她双目发红,正欲开口问她可好。沈澜便笑道:“林大哥,你可曾听见了?爷允了我销去奴籍,离府去看望外祖父。”

    林秉忠点点头,室内又是哭,又是笑,聋子才听不见呢。

    “林大哥,我外祖父等得急,劳烦林大哥帮我去一趟衙门,销了我的奴籍罢。”说罢,沈澜自袖中取出二两银子。

    林秉忠摇摇头:“你自己留着罢。”语罢,又蹙眉道:“可要我去查一查你那表哥,万一是个骗子,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沈澜急急制止,又怕他起疑,缓了缓道:“林大哥,还请你速速去官府罢,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说着,啜泣道:“我只怕来不及见外祖父最后一面,遗憾终生。”

    林秉忠叹了口气,提刀走了。

    沈澜匆匆回房,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且将念春做的两套直缀塞进包袱里,生怕夜长梦多,来不及告别,便匆匆出了国公府。

    国公府西侧小角门外,沈澜只拿钱打发了这位表哥,便左等右等,眼睁睁看着日头越来越高,终于等到了林秉忠。

    林秉忠生怕沁芳等急了,特意快马加鞭去的,翻身下马,只说道:“已将你奴籍销去,此后你便是良家子弟了。”

    良家子,良家子,沈澜一时间怔怔的,回望国公府,照旧的朱漆碧瓦、层台累榭,堆金积玉,锦绣成堆,只是那些庭院深深、门扉重重竟像是远去了似的。

    沈澜抬起头,眼前唯余下碧空如洗,天光朗朗,云霭净,风烟清,和煦的日光铺陈于身,泛着真实的暖意。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沈澜只恨不得拊掌大笑,放歌纵酒。

    此后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何处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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