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婺土司(诡土司府)(2/2)
卫厄将头一偏:“请吧,娄助理。”
最后一声“请吧”说得不阴不阳,语调跟飞机上主神刺他一模一样。
不仅人狠手狠,还睚眦必报。
招待所估计也很久没人来了,门后露出的房间是标准的上世纪九十年的布置——两张光板房,房间比鸡窝还小,墙壁糊着报纸,生霉发着黑,一条电线牵着的老灯泡晃晃悠悠兹啦亮着。光居然还是黄色的。
卫厄侧过身,给主神让开进去的路。主神拉着他的行李箱,刚一踏进这里头,眉头就皱了起来。祂四下里挑剔地一审视。
在主神看来,人类这种蝼蚁,是种极脆弱的生物,任何一点霉菌病菌都能置它们于死地。以祂对人类的认知,从人类的生物脆弱程度来看,这种破烂屋子别说住人了,简直就是慢性谋杀屋。
龙门基地,卫厄S级专员的宿舍在主神眼里就十分上不得台面。
卫厄在那种基地有那样的宿舍,还能在这种旮旯间的房间待着?
主神略微一张手,屋子里的灰尘、霉斑被凭空抹掉,老旧的招待所房间打建造起估计就没这么整洁过。祂轻而易举地将屋子里的污尘处理掉了,连带老旧的被铺都如同时光溯回一样,变得洁白松软。
诡神之力拿来做这些小事简直就是作弊。
卫厄冷哼一声,从门口起身,走了进来。
主神抱着手肘,靠在祂眼里货真价实的蚁巢墙上,罕见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你能住这种地方?”
行李箱被搁在屋子靠墙的地方,这招待所实在太过逼仄,两张木板床占了九成九的空间,剩下的连落脚都要肩贴肩。有条件的情况下,卫厄向来干净整洁。他将行李拉过来,坐在床边,长腿踩在老旧铺木地面,一手搭在膝上,一拉行李箱的拉链。
主神问的时候,他正低头翻行李。
昏黄的灯光照着他冷白的脖颈,主神以为他不会理睬自己。
“我以前住过。”出乎意料,卫厄竟然说了一句。他手搭在膝上,侧着脸,神色还算平静,但灯光扫过他长而密的睫毛,那一瞬间,他面容看起来有些淡有些薄,像墙上一片剥落的旧纸。
主神一愣,然而下一刻,卫厄就擦过祂的肩,拎着单衣出去了。
青年的脚步声在过道里消失,沿着二楼的楼梯下去了。
主神靠在贴满旧报纸的墙上,许久,院子里传来动静。祂没下楼,而是起身,通过窗户朝院子里看去。
*****
卫厄已经有一些年没用过老式的手压摇水井了。他从招待所一楼翻出个铁桶,拎到院子里,压了几下水泵。水从水泵口哗啦啦流出,久不用的水井,先压出来的是锈红的浊水。放了许久,才会逐渐变得清澈。
卫厄很平静地压着水泵的手柄。
他的头发垂落在脸边,刺刺的,有些痒。
但卫厄没去管,只平静地压水,放水,一直到水变得清澈,才将铁皮桶放到水下冲洗。他做这些事,很熟练,并不像第一次用这种小县城农村老式水井的样子。在酗酒爹酒驾肇事前,他不管春夏秋冬,都要去隔壁陈伯摇水来洗衣服。
古峒木村招待所的水井出水很大。
不一会儿,铁皮桶就盛满了。
卫厄弯腰将水泼在脸上,冲掉了一刹翻涌起的记忆,无限空间三年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恍如隔世之下,过去头十几年的人生好像就已经遥远成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冷水从睫毛上滴落,卫厄盯着恍惚扭曲的水面。
一晃,像是又看到那间老旧的房子。
一栋和古峒村差不多,同样用灯泡照明,用报纸糊墙的房子。
他是十几岁才搬到莲溪城南区,在那之前,是住在挨着县城的镇上。镇小风言风语就多。
上学的时候,要从一条婆婶洗菜洗衣服的水沟边经过。
“那是卫家的那孩子?叫什么来着……”新搬来的婶子压着声同人八卦,“古怪得很的那个字?”
“什么人会给自己的孩子起这种古怪的名字?”
“嘘, 亲爷爷亲奶奶他出生当天晚上就被车撞死了, 命凶得很,别跟他说话,快走。”
“就连他那酒鬼爹,都快被他克死了,不是上个月诊出了肝癌。欸,渗人着呢。不信都不行。”
“……”
“小杂种,克你娘老子的命,让你克让你克。”
水珠从睫毛上滴落,卫厄平静地看着晃动的水面。他出生的时候,他亲爷亲奶听说孙子要出生,大老远赶十几里山路来县城,结果一进县城就被大卡车撞死了。碾成了土路上的一堆烂肉,据说他酗酒的爹去亲手挖,挖了一天半夜都没挖全。
那估计是卫成和这八辈子最清醒的时候。在马路牙子上嚎啕一整晚,最后血红着眼,闯进医院给他起了个名字,卫厄,卫厄。
给卫家带来灾厄的赔命玩意。
得感谢祖国法制社会的健全,村舍居委会的给力,否则卫成和那酒鬼都不知道会不会把他养活到十八岁。
卫厄,厄,六亲皆克,命硬到酒鬼一样都架不住。
卫成和诊断的那天,卫厄第一次偷了他的酒,去学校后头的小山坡砸开了酒盖子。碎酒瓶渣滓割破了手,还没喝,就被来巡查的柳老师喝住了。那时候柳老师还没教他,只是个陌生老师。
柳老师打着手电,教训彼时还不认识的陌生学生,小小年纪沾什么酒,领了他去医务室。
在带卫厄回家时,柳老师撞上了发酒疯砸隔壁家墙,骂人家婆姨不是正经人的卫成和。上一秒骂隔壁的婆姨,下一秒见了卫厄,就转骂起他跟人鬼混的亲娘。卫成和爆发出的那一连串国骂,把一辈子斯文体面的柳老师骂得脸色铁青,颤巍巍地指着他的鼻子最后骂出两个字“畜生”。
卫厄觉得骂他畜生是侮辱了畜生。
卫成和那个酒鬼一辈子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无所不占。唯一干的一件好事,就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没花半分钱在医院,玩命地喝,变本加厉地喝。卫厄开始寄宿在学校柳老师给他找的宿舍。
柳老师找老校长问过当地的领养政策,被拒绝后,就再也没提起过。
柳老师不是他的亲人,只是老师。
哗啦。卫厄拘起水,将水泼到脸上。厄字六亲皆克……柳老师不是他的亲人,只是老师而已。
冰冷的水链从脸颊边洗落,卫厄索性将整桶水泼在脸上。湿了的头发贴着颈子,上身的白衬衫在黑暗中被水打湿过半。山风料峭吹来,卫厄像没觉察冷一样,只弯身平静地按着手柄,继续压水。
“你是想把水泵折断也不用那么大力。”
背后,院墙一角传来声音。
昏黄的老灯光照着院子,主神倚靠院墙的一角,祂扎着高马尾,精壮强悍的身躯被少数民族风格的猎装包裹,一点青金石和红玛瑙的耳坠在晦暗中色调醒目。祂看着水井边的卫厄,也不知道下来了多久。银发青年没有回头,只寻常似的继续压着手柄,重新打满一桶水。
他弯下腰去,手重新浸入水中。
“你那蝼蚁老师没那么容易死。”主神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卫厄的手一顿,水面一晃,铁皮桶被打翻在地上。冰冷的水淋了一裤腿,护撒刀在黑暗中滑出攥在手中。刀背硌着指骨,卫厄转身盯着昏暗里的诡神。水珠从他的银发上落下,他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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