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能阴阳怪气说上一句:阏氏好生厉害! 雨落胡思乱想,就听见公主开口。 “我从未回头看过,只是记得。” “人生在世,总要记得一些事情。” 就像她刚到柔然和离开柔然的时候,就像曾经京城的繁华与柔然奴隶的悲惨,不过如同眨眼之间的切换,就像那间李记羊肉铺。 “只有记得,才能好好当个人,活得更久,走得更远。” 她越说,脚步越是轻快,后面语调竟似哼歌一般,也不坐马车了,开开心心拉着雨落就要走回去,反正也没几步路。 雨落不似风至对公主了解得深,她听得一知半解,半懂不懂,只道公主高兴起来,她也跟着高兴。 两人带着侍卫回到官驿。 还未踏入院子,公主就听见笛声。 悠扬清亮,曲子倒不悲伤,只是夜色寂寥,再远阔的调子难免染上两分沉暮。 雨落咦了一声:“有人在我们院子里吹笛子吗?” 公主却已料到是谁,迈步进去时,视线跟着转向声音来处。 果然是陆惟。 难得对方如此兴致,公主也没有出声打扰,悄然走了进去,悄然在旁边落座。 风至早已抱了暖炉过来,往公主手里塞个小的,再在公主和陆惟脚边放个大的。 公主觉得有点好笑。 风花雪月也是需要银钱的,要是没有这些取暖的炭,估计今夜陆惟这笛子也吹不起来。 一曲既罢,公主毫不吝啬鼓掌夸赞。 “彩!陆郎予人不单聪颖敏捷,身手不凡,善于易容,连笛子都信手拈来实在令我自愧不如,难怪魏小娘子为你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陆惟含笑:“殿下这是吃醋了吗?” 公主反问:“若我说是呢?” 陆惟:“那我也只能说,我对殿下之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鉴。” 公主笑吟吟:“你这样甜言蜜语,若先前没与我说那番贼船论就好了,我还能把这些话当成是真心的!” 陆惟无语,什么贼船,那是一条光明坦途。 但他很清楚,此时公主对他尚未完全放下戒心,自己也一样,两人彼此试探相向而行,迈的步伐微乎其微,甚至于原地踏步。 可他们便是如此的人,若公主是那等心思外露直白坦荡的人,他可能都不会如此快坦露心声,想与对方合作,唯有与聪明人,尤其是防备心重的聪明人,这种合作反倒是安全稳妥的。 他们都曾越过荆棘遍布,在悬崖上如履薄冰,他们早已习惯了再三确认,不肯轻易交付信任,因为这种信任一旦交出去,有可能是致命的。 夜色中,公主面目模糊,灯影落在她身上,反而映出一种越发朦胧的光晕。 她的身上各处都有光,唯独脸是看不清楚的。 陆惟觉得公主的心,与此刻他所看见的一样,都是模糊的。 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就像他们骤然相遇的缘分,若最终道不同不相为谋,终究会如擦肩过客,渐行渐远。 然而心思深沉的公主,会真的甘于在京城里寂寂无闻,当一个被摆起来冷落,没有说话余地的公主吗? 正如他的不甘心,他相信公主也不会甘心的。 “杨园家出事了。” “杜与鹤在装病!” 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异口同声。 公主笑了:“听上去你那边的事情更大一点,你先说吧。” 陆惟摇摇头,似也没想到一个上邽城,他们只停留几日,也能扯出这么多事来。 他三言两语,将杨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 公主沉吟片刻,语出惊人:“杨园家里这桩杀人案,会不会与他想告发官仓的事情有关,对方不想让他暴露官仓之事,所以故意搅浑池水,让他无暇旁顾?” 陆惟:“我亦作此想,但目前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不能说这两件事是有关的。 杨园本身的确治家不严,说话又肆意张狂,连魏氏跟他夫妻一场,闹到最后都与他势成水火,他家里出了人命,也说得过去。 陆惟道:“魏氏如今被暂且收押在女监,还有那个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无须多言,公主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明日我亲自去,尽力让云娘和魏氏打开心扉。” 女人与女人,总是要更好说话一些,尤其从魏氏的言语来看,她对杨园怨念颇深,有些话陆惟去了未必能问出来,公主却更好开口。 陆惟笑了一下:“殿下冰雪聪明,少有人及。” 公主:“那你怎么还没有因此拜倒仰慕?” 陆惟面不改色:“殿下天人之姿,臣如今还配不上,待修炼几载再说。” 公主初见陆惟时,也被对方一尘不染的神仙风仪骗了过去,后来才知道,这人说起骗人的话,也是一箩筐接一箩筐,不要钱似的。 “说说杜长史吧。今日我在外面遇到杜与鹤妻子唐氏,她去给杜与鹤抓药,明明是一个风寒,药方上也都是四平八稳的药材,她却连来了三四趟,生怕别人看见杜与鹤,又怕别人不知道杜与鹤生病。我心下起疑,便与她套近乎,去了杜家,这才发现,杜与鹤果然在装病。” 她三言两语,就将今日在杜家的事情讲清楚了。 该说不说,杜与鹤装病,可比那勇田县令魏寅高明多了,魏寅装病,连粉都没敷匀,杜与鹤好歹还知道让媳妇去请大夫,让旁人看见她进出药铺呢。 “杜与鹤为何要装病?他畏难怕险,觉得安抚流民是个苦差事?还是不服方良?” 陆惟摇摇头,不答反问:“殿下觉得方良如何?” 公主道:“雨落对他印象甚好,觉得他是好官。他与我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府兵对其忠心耿耿,肉眼可见,怕也是对这位使君心服口服。” 她说了旁人的,就是没说自己的。 陆惟:“殿下的想法与他们不同?” 公主道:“不,我也觉得此等情势下,方良能做的有限,他因为官仓缺粮,就想去与本地门阀富户借粮,就这点而言,已是难得。换作别的地方官,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干脆不放流民进城了,那样就算饿死再多人也在城外,他大可推卸责任。” 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我只是有些奇怪,方良如此殚精竭虑,底下官员却各自为政,他在秦州任上三年,就没想过把人心收服了吗?这些人如此消极,他平日是如何能顺利处理政务的?” 换句话说,底下的人都不听话,他的政令要怎么推行? 两人沉默片刻,抬眼四目相对。 “秦州的水太深了。”陆惟道。 公主点点头,表示赞同。 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危险几乎有种敏锐的直觉,哪怕现在表面看上去暂时还算风平浪静,可隐于其下的暗潮渐起汹涌之势,一下就让他们察觉到了。 “夜长梦多,等刘侯来了,我们就直接启程吧。”公主顿了顿,“我从柔然回来,随车带了些财物,回头若方良借粮不成,就分出一半,给他去买粮,多少能撑到开春。” 陆惟望着她,默默无言,目中似有意外。 “陆郎感动了?”公主轻轻一笑,“我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着想,若流民太多,堵住道路,我们想要离开也不容易▁『来[笑*人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xiAojiaRen)?(c0m),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陆惟道:“我为殿下再吹一曲吧。” 公主托腮:“可以点曲子吗?” 陆惟:“殿下想听什么?太难的我不会。” 公主:“那就《行行歌》吧。”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这是堂启蒙的诗歌,三岁小儿也能朗朗上口。 田间野外,时常响起孩童吟唱这首诗的歌声,可以说北朝上下,无一不会。 陆惟想了想,拿起竹笛,放到唇边,吹的却是另一首曲子。 天阔云低雁,春来花开迟。时光不可追,少年难再来。但惜韶华好,莫待寒霜覆。待得雪霁日,故人犹旧颜。此情怀千岁,生死不相移。 曲调清扬,未有分离之悲意,却有重逢之惊喜,甚至到高潮处,还有一丝高昂激越,鸟雀跃飞,鱼龙入海的惬意。 这首曲子不像《行行歌》那样广为流传,但公主微微愣了一下,却不知不觉跟着唱出来。 “殿下也喜欢这首曲子?” “我弟弟喜欢,从前他经常吹,当时老被我打断,他气得要拿笛子打我,说我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风雅骨头。”公主掩唇笑道。 公主只有一个亲弟弟,那就是先帝,景德帝章榕。 陆惟:“那殿下现在喜欢了?” 公主:“你吹着吹着,我便喜欢了。” 陆惟摇摇头,重新将曲子又吹了一遍。 暖炉里燃烧的炭已经熄灭了,但两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今夜没有寒风,暖炉熏得公主昏昏欲睡,这笛声更像是将她拉入幻梦回忆的指引。 “你怎么与章榕吹得一模一样,连曲调转折的尾音都没变,是不是被他附身了?”公主懒洋洋道。 陆惟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 被先帝附身,这等惊悚之言,怕也只有公主能说出来。 “可能只是因为,先帝与臣都领悟了分别与重逢的真意。如此说来,我们倒也算是阴阳相隔的知己了。” 公主被他的不要脸逗笑了:“我那弟弟满腹经纶风雅,唯独没有半分人君城府,陆郎心机阴险,善于坑人,怎么也不像跟他是知己!” 陆惟:“一首曲子的知己,足矣。” 灯色融融,映得他半张侧脸越发玉人一般。 陆惟咳嗽两声,公主这才想起对方自从上次冯华村一战,伤势未愈,尤其最近天冷降温,总是断断续续咳嗽,只是对方行止说话一如常人,弄得她时常都忘记这件事。 “你既是少年流落乡野,又有那样的野心,要的东西过于庞杂,如何还有空去笛子?那对你往上爬也没什么好处,当今天子不是附庸风雅之辈。” 不知是不是吹了风,陆惟咳得有点厉害,好一会儿才止住。 “我笛子的时候,先帝还未驾崩,我自然要投其所好。” 陆惟说起这些,倒也坦坦荡荡,甚至因为他长得如此片尘不沾,哪怕自陈是小人,旁人也不会把他想得龌龊,反倒还会忍不住为他开脱。 如果仅仅只是一张脸生得好,这世上美人数不胜数,比陆惟好看的不是没有,只是他气度举止如此,哪怕伤天害理杀人放火,也有一种理所当然本应如此的感觉。 公主道:“左相赵群玉,权倾朝野,靠的是世家出身,和那些门生故旧,可不需要像你这样如此多的东西。” 陆惟侧首看她一眼:“谁说我要当第二个赵群玉?” 公主很惊讶:“你不是要当权臣?” 陆惟:“权臣也未必就要当赵群玉这种。” 公主掰着手指数:“严观海外戚出身,靠的是自家妹妹,你又没有妹妹,现在生个女儿去争宠也来不及了。宋今是宦官,你总不能是想要走这条路吧?除此之外,还有像曹操那样,军功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曹操最初也是靠宦官专权才能起家。除了赵群玉之外,其他哪条路都不适合你。” 陆惟:“我要的,与赵群玉不同,与其他任何权臣都不同。” 公主是真的好奇了:“愿闻其详。” 换作旁人问他,陆惟肯定不会讲,但是公主这么问—— 陆惟嘴角翘起,笑容在昏黄光晕里竟有几分诡谲邪异。 “我要的是,天下大乱!” 公主怔怔。 陆惟笑意敛去,仿佛自己只是说了一句明天吃什么。 蜻蜓点水,云淡风轻。 公主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现在还不够乱?” 陆惟:“不够,现在乱的是民,而不是权贵。只有权贵也流血,伤筋动骨,也知道痛,才叫大乱。” 公主:“你也是权贵之一。” 陆惟:“何惜此身,不过一具皮囊罢了。” 广告是本站能长期运行的根本,关闭广告之前,请点一次广告。 完整阅读要请进入笑_ィ圭人_小-说。 ,阅读前需关闭广告拦截及退出阅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