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秦(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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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样的功利想法,难道我们应该全然斥责他们个人吗?

    恐怕不然。

    等到战国中后期的时候,求取封君一事已经成为了社会上的一种普遍流行的政治思潮。

    张仪游说魏王的时候就指出“人多奋辞而少可信”,因为只要游说诸侯成功就可以达到“封君”的地步,所以天下之人“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

    《黄帝四经》中的《经法·国次》篇对于裂土分封的鼓吹,甚至用“是胃(谓)天功”这样的高度来评价,直接上升到谁敢悖逆这样做就是违犯天意的层面。

    ——当话讲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我们就不禁要在这里发出一声反问:

    当我们了解到了裂土封侯这样思潮在战国时期的狂热,我们还能够那样自信且笃定地宣称,郡县制在秦统一天下之后必然是大势所趋,所谓支持分封制的势力,必然全部都是会被打倒的反动势力,腐朽落后的老古董而已吗?

    郡县制取代分封制,难道真的就像是我们后世人从历史的下游溯源而上,窥见地那么顺理成章,一气呵成,顶多不过是几场争辩的混乱吗?

    ——我想,应该很多人都很难轻易说出,不过如此的话来了。

    这便是始皇李斯君臣,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仍旧坚持郡县制并大力推行下去的魄力和前瞻性的含金量了。】

    然而,正被夸奖着的君臣二人却并无多少喜色。

    嬴政虚敛着虎目,面色肃穆不怒自威,而李斯颔首,眼神注视衣角却不见有神。

    ——他们都猜到了后世人这种解说的得性,作为当事人,更加明白这番褒美背后即将紧跟而来的刀刀见血。

    于是,嬴政终于开口:

    “把长公子喊来吧。”

    君王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到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他随口想起的小事。

    可在场二人都知道这背后蕴含着的嬴政的妥协。

    始皇帝是多骄傲的人物?

    或者说,因着他这份天底下不世出的功绩而理当生出的矜贵与自傲,再加上老秦人祖传的韧性并根性,嬴政是何等执拗的人物呢?

    一个狂妄到曾经想要凭借一己之力规划好子子孙孙千世万世的未来,缔造一个千年永续绵延不绝亘古不灭的永恒帝国的男人——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一肩想要挑起此后无数代理当承担起的责任。

    他现在让公子扶苏过来,面对接下来他本想自己一力悉数解决的局面。

    李斯默不作声。

    他知道嬴政终于在天幕勾勒的未来图景面前,做出了些许让步。

    嬴政终究不是神,他必须得承认,他没办法安排好一切的未来。

    而光幕闪烁着柔和的白光,停下了进一步的论述,仿佛知晓了始皇帝的退让,于是温柔的月色也愿意为他停留,尊重他意志的选择。

    等到扶苏姗姗来迟,它才慢

    慢吞吐出一行行云流水的字迹:

    ——【嗣君谁何?】

    扶苏一愣。

    【汉代贾谊在《过秦论》中曾经这样写到:

    “秦虽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秦朝虽然将天下从战国时期的四分五裂重振为一统的江山,然而却没有很好地将政策从战争时期的拓张型改为安定天下的建设型,最终导致其很快走向灭亡。

    而他认为其中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始皇帝对于嗣君的选择之上:“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

    他甚至都表明,不强求你秦二世能是个明君贤君,哪怕只不过是个庸主之才,对于秦朝的天下来说,其实也差不多够用了。

    只可惜,继位的胡亥别说庸主之才了,他简直称得上中华上下五千年独一无二种类的败家子,恐怕某种意义上只有杨广、李隆基这俩位,才能和其一较高下。】

    杨坚:……

    隋文帝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后牙根都快咬碎了:杨广那小子上位前装的像模像样,把他们夫妻俩都给骗过去了,谁知道未来能成为那么个究极无敌败家子呢?

    可是杨广心里藏奸不假,现在的太子杨勇难道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不是杨勇表现得连装都不会装,比杨广做出来的表象都不如,他们又怎么会对他逐渐失望呢?——杨广是亲儿子,杨勇难道就不是了吗!

    呸!

    杨坚恨恨地对两个小兔崽子平等地啐了一口:不,他现在一个都不想认是他们亲生的。伽罗在知道这俩小子没一个好东西之后也是心态失衡大哭了一场,对他们堪称是心灰意冷。

    害,继承人这种问题,怎么就这么难挑出来个好的呢!

    —

    李世民:李隆基那孙子实在离太远教训不上啊!

    有心无力的太宗皇帝瞪着屏幕上那个人名,气得牙痒痒:好家伙啊好家伙,和胡亥杨广两个东西齐名?

    后世人天天辱宋都没把徽钦高二人组往里排!

    【而始皇帝确实也并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他的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曾经多次直谏始皇,敢于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在诸子之中最具声望,“为人仁”,有改变秦法过于严苛残酷的可能。

    同时,他也注重存抚民心,其品格为时人称颂,甚至在胡亥在位期间,倒秦势力还一度打出“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旗帜作为起义的口号,以此来宣扬大义,可见他在民间也颇具声望。

    但是,这样一个从《史记》的记载来看相当合格的继承人,为什么却没有顺利从始皇帝手中接过嗣君之位,甚至从来没有被正式确立为太子过呢?

    为什么嬴政死后,赵高能够那么轻易就说服了胡亥李斯二人决意矫诏?

    而事实确实除了伴随在扶苏身边的蒙恬提出了质疑之外,就连一直随侍始皇

    为他亲近,偏偏最要紧遗诏关头被派遣外出的蒙毅,在被胡亥下诏要求自尽时都承认了嬴政一直以来对于胡亥的特殊,甚至表明想要立胡亥为太子其实是始皇一直以来思索的一件事?】

    ——?

    李斯懵了一下。他拧着眉细瞧天幕上字幕的模样,确认了自己方才并没有听错。

    怎么还扯到蒙毅去了?他怎么还承认陛下对胡亥有什么特殊来了?

    就算是史书美化——听后世人语气,那撰史的司马迁倾向于胡亥继位是矫诏,不至于在蒙毅口中还替胡亥美化吧?就算是被勒令自杀之时为了保全家族而道出的违心之语……

    李斯就他对于蒙毅其人的了解来看,这样的说法也实在太超出他的想象了。

    但若是事情真如了蒙毅所言的话……

    李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坚决划清楚了界限:这必然是蒙毅为了保全家族而道的违心之言!

    他李斯能被赵高诓骗加入矫诏,他蒙毅怎么就不能为了保全家族而认可胡亥的继承权呢!

    【要知道,秦国王位的继承,向来有早定储君的传统:

    昭襄王四十年太子死,四十二年即以次子安国君为太子;而正如前文所言,安国君本人尚是太子之时,吕不韦就为嬴异谋取嗣位甚至得到了刻符为约。

    就算用始皇本人晚年沉迷寻仙求长生,意欲成为永恒的帝王这样的理由为他辩护,却也很难完全解释清楚。用李开元对于这一段历史时期始皇帝个人的评价来说:

    ——“晚年的始皇帝虽然暴躁,却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

    李斯:……

    您,确定,是,直到晚年才开始暴躁,的,吗?

    李丞相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也对,比起暴躁,嬴政早年的行事风格更应该被称呼为雷厉风行,哪怕有时稍显急切刻削,也更多是以理智做出的决断,并非意气用事。

    一个容易被怒火操控的人,是不会成长为嬴政这样的帝王的。

    【统一之后,他在政治军事方面推广郡县制、文书行政、扩充官职、收兵减卒等措施,在经济上统一货币与度量衡,在礼法层面上尊号、采水德、正法统,完备祭祀礼仪,在文化上甚至也干出过与东方文化精英相合作的政策,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⒋[(()”。

    这些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他对于安定天下的寝兵政策的思考,说明他对调整耕战体制的时机和必要性都有着充分且清醒的认识。

    再加上考察秦国历史,他的曾祖父昭襄王嬴稷的王位是因为武王无子而英年早逝得来,他自己曾经遭遇过成蟜的叛乱,见证过嫪毐依仗着和太后的私生子作乱,自然不可能不明白早建元良这句话的含金量。

    然而事实就是:

    一生为人行事果断敢行,为了最大目标的实现不惜承担巨大的风险,激进、决断甚至称得上冒险的始皇帝,唯独在继承人问题的处理上,展现出了一种罕见的矛盾并犹豫。】

    扶苏低垂下自己的眼眸。

    ()    他正坐在嬴政下首的方向,平静而沉默,仿佛丝毫没有被天幕此言背后咄咄逼人,甚至称得上锋芒毕露,直指他脊背,明言他并不被嬴政全心满意的事实。

    却是嬴政先锁紧了眉头。

    他深沉而严肃的目光凝视着扶苏的面颊,那张向来不怒自威,平静之时也仿若一只假寐猛虎,气势逼人的面庞,此刻更是威严不容人轻易直视。

    但即便如此,即便面对着他父皇如此的威压,扶苏的面容依旧温和,脊背是毫无动摇的笔直,足够让嬴政在内心都和缓满意了几分。

    放在眼下的时间里,嬴政依旧是确信自己是将扶苏视作自己的继承人的。

    不曾立他为太子,不过是出于对于六国势力可能因此重又得到外戚地位而稍有反扑而已*。

    ——那么,

    嬴政静默着开始思考。

    未来又发生了什么,让他开始动摇了呢?

    天幕继续。

    【而为了理解嬴政的这种矛盾,我们就得先回到嬴政所面临的现实情况中去考虑:

    扶苏好吗?

    好,很好的继承人。但是,他和以蒙恬为代表的秦朝军功新兴地主集团,关系太好了。】

    后世人的话音刚落,扶苏的目光便如长剑一般锋利,直直刺向天幕的方向。

    “秦以军功为发展之本。”

    他没有暴跳如雷,只是从喉口果断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在场没有一个人怀疑这句话到底在意指什么。

    指扶苏和军队走得太近有谋反之嫌,所以被嬴政所忌惮吗?

    ——天大的笑话。

    在这始皇帝方兴兼并天下,威震四海,“余威震于殊俗”的年代里,他难道会恐惧自己的虎狼之师犯上作乱,将刀锋对准自己身上吗?

    没有人会相信嬴政会有这样的担忧。

    那就只可能是在说——

    “怎有让支柱与君上相分离之辞?”

    扶苏质问。

    是啊,秦朝的新兴军功地主集团们,怎么可能一朝之间,就站到了嬴政这位始皇帝的对立面上去了呢?

    —

    刘邦在笑。

    刘秀委婉地摇了下头。

    而朱元璋对一切都不置可否,漫不经心伸手按在了桌案之上。

    于是刘彻咋舌:

    “皇帝自古是孤家寡人。”

    【始皇二十四年,在经历了快速发展安定的黄金五年后,帝国又在边地取得了“略取河南地”、“陆梁地”以及逐戎设郡县的辉煌战绩。

    借此良机,始皇帝置酒咸阳宫,令博士七十人上前为寿。其中以仆射周青臣的歌颂最为动听:

    ——“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而就在这样一片歌舞升平,欣欣向荣,足以

    让嬴政都龙心大悦的氛围中(),博士齐人淳于越却不合时宜地说出了那个即将流传千古的争论:

    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一言以蔽之,淳于越要求恢复分封制。

    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就遭到了郡县制第一支持者,始皇专用高级喷子李斯的驳斥。很快,朝廷便推行了焚书政策。翌年又因卢生之谤迁怒咸阳诸生,复起坑儒之事。继而再有扶苏有不同之语,始皇闻之大怒,命其赴上郡监军,最起码在明面上远离了政治中心的事件。】

    嬴政的眉头皱得更紧:不对劲。

    扶苏和他政见有所出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嬴政怎么会只因为所谓“不同之语”就把他放逐出去?

    虽然去上郡监军这个结局听起来并没有特别落魄,毕竟那里有蒙恬,有几十万大军,扶苏作为一个公子得以参与进军权的掌握之中,放在不少人眼中还算得上重用。

    但是嬴政作为亲手结束了春秋战国的人物怎么可能不清楚一件事:

    太子从不居外将兵,因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子向来应该靠近君王,甚至哪怕君王在外亲征,太子也当是那个居京留守坐镇之人,方便万一有意外发生,他可以临危继位。

    所以,如有此事,必起废立之心。

    【我们在此且先不论焚书坑儒一事之中的水分,到底焚的什么书,坑的哪些儒,背后到底有没有反秦势力的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只从这件事导致的历史影响来看。

    可以说,秦王朝的命运,几乎就是在咸阳宫事件之后,发生了一个不可预估的转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几乎使得秦王朝战后体制转型的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

    扶苏抿着唇,同样紧缩起的目光中带着犹疑不定的踌躇。

    他从不怀疑嬴政的清醒,也确实明白多年来他父亲为了一统天下后安定天下所付出的心血。

    正是因为这份清楚,他才会听到后世人那般惋惜的判断之时,感觉到莫大的震触。

    “怎么就,一瞬间……”

    这样的疑问几乎是没经过思考便从他舌头上滚落下来的。可是气氛凝重的室内却一片死寂,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般的困惑。

    只有后世人。

    【这样的颠覆,当然不应该轻易归罪于一个小小的孤立的事件,它背后所反映出的,其实是在秦朝政治内部,一个相当重要的矛盾:

    新兴军功地主集团,和始皇斯相二人之间的矛盾。

    或者说,

    ——秦朝内部大部分高级文武外臣,和皇帝以及其最心腹最不可动摇的“近臣”之间的矛盾。】

    【这个矛盾可能会颠覆大部分人对于秦朝君臣关系的认知,但只要问出一个问题,一切困惑都将迎刃而解:

    分封制的对象有哪些?】

    ()    封建亲戚,以藩屏周。

    扶苏在内心快速回应道。

    最初的目的,是利用最为亲近的血脉关系作为屏障,共同拱卫周王室。

    还有古代帝王之后,他继续无声回答,用以旌表其德其行,以及新生王朝之君的仁义……

    他顿住了。

    【——以及功臣。】

    后世人替他补充上未尽之言。

    ……封太公于齐。

    始皇帝青睐属意过的继承人从来不是什么糊涂人,只消有人替他轻轻拨开曾经或多或少因为感情遮掩在他面前的薄雾,一切担忧的真相都将拨云见日。

    于是扶苏那在嬴政威势面前依旧不曾动摇的脊背,突然间多了几分震颤。

    他张大了双眼,下意识朝着他父皇的方向望去,带着他自己或许都不曾察觉,蕴含了多少希冀的目光。

    然后看见嬴政明悟后若有所思的神色。

    后世人还在抽丝剥茧。

    【嬴政在李斯之前的丞相王绾也曾带头奏请始皇诸子为王,他表示,燕、齐、荆等地过于遥远,推行分封制便于管理。其言下之意也还包含了周分封于东方,从而实现了几个世纪长久统治的传统。

    始皇帝面对这样的建议,却一反他向来颇有自我个性主张的作风,没有像改泰皇尊号为皇帝那般独断,而是将其放在了宫廷进行讨论,所得到的结果,竟然是“群臣皆以为便”。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分封制的弊端,生在战国时期的人们难道不是亲眼所见吗,一心希望恢复分封制的,难道不十有八九是那些迂腐的不会转弯的儒生吗!

    怎么偌大个秦王朝的朝廷,竟然群臣“皆”意为“便”,一大群高级官吏,心甘情愿再踏进周的历史当中循环,只有个在后世风评中始终因为扶立了个亡国之君,不得不和赵高之流一道被鄙夷的李斯站出来辛辣回击呢?!

    始皇帝不是不想自己拒绝,也不是自己也真的在分封和郡县之间犹豫不决,是有些话只能让李斯来替他说:

    ——“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

    王绾只说了诸子,但是李斯却加上了功臣。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醉翁之意从来不在酒。

    分不分封同姓诸侯王对于这些军功集团来说不过是用来扯做忧国忧民的幌子——是,他们确实也在乎秦的长久稳定。但是这同时并不影响他们也关心一下自己的前途未来。

    他们明面在请封诸子,实则在求封功臣。】

    李斯叹气。

    他冷眼旁观着扶苏的表现,听着后世人不紧不慢的分析,突然间就有些理解那个未来动摇的自己,突然间明悟为何他能够那么轻易被赵高说服,从而走上一条矫诏扶立的不归之路。

    半生心血都淋漓洒在郡县制这一条后世观之照鉴千年的制度之上——李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的生命并灵魂已经堪称和这一条政策完全牵连在一

    起,这让他丝毫不能接受人死政息的后果。

    商君张仪甚至吕不韦的下场固然能叫他惊惧不知所措……

    但比起用完再丢,人尽其用。李斯想,他更不能接受,人虽然可能活着,却要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心血被无情推翻。

    ——他如果能死在嬴政之前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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