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2)
如今天虽晴了几日,可是仍有小部分宫殿内的积水尚未排出。
未被水浸的宫室也带着几分阴冷潮湿之意。
兰池殿上,灯火通明。
群臣分列大殿两侧,案上摆满了珍馐。
宴会已开可在场竟然无一人举箸。
丞相被押着跪在大殿中央,他贪来的那些河款,也被排列整齐端放在殿上。
此时正被灯火照着,生出璀璨银光。
“六百三十万两白银,划去购买人牲的十多万两,理应还剩六百余万,可是陶瓮中仅有一百多万两……”
应长川随手拿起一枚银锭在灯下细看起来,末了饶有兴味地向丞相看去:“不知剩下那些,被丞相大人放在了哪里?”
方才被押至殿上的巩茂通,一脸呆滞地看着殿上东西。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江玉珣竟然真的将河款挖了出来!
巩茂通张了张嘴,半晌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下意识回头,向不远处的大司卜看去。
但对方却像早有预料般,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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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信士巩茂通”这几个字背后意味实在是太明显。
——只有上贡聆天台之物,才会刻有如此铭文。
丞相不但今生富贵,还想送钱给司卜,让他在玄天面前说说好话,保佑自己来世依旧富贵!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再装聋作哑可就说不过去了。
几秒后,大司卜终于狠狠咬牙,酝酿一番露出了无比沉痛的表情。
江玉珣忍不住端起茶盏,随众人一道向大司卜看去,期待他后面想要说什么。
可谁知……
大司卜憋红一张脸,最终竟只憋出一句:“此事……吾并不知晓。”
“咳咳咳……”江玉珣刚到唇边的茶水,就这样被呛了出来。
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个一问三不知?
大司卜也太浪费人感情了吧!
或许是因为心虚,大司卜竟然被江玉珣这几声咳嗽吓得抖了一下,满身佩环相撞,随之生出一阵刺耳脆响。
配着他那故作高深的表情,看上去格外好笑。
……江玉珣!
大司卜攥紧手中法器,努力调整情绪,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这些银钱,吾的的确确不曾见过。聆天台内巫觋众多,吾虽日日引导,但终究没有精力顾及每一个人。不料背地里竟出了如此败类。”
他果然按照当日所说那般,将锅推给其他巫觋。
一旁的少司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大司卜放下手中法器,端坐案前长舒一口气:“还望陛下放心,给吾一些时间,吾定会将背后之人寻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聆天台性质特殊,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轻易派人搜查。
大司卜正是认定了这一点,才有胆如此许诺。
应长川忽然放下手中银锭,眯了眯眼问他:“不急,孤只是有些好奇,司卜大人当真没见过朝臣一分银钱?”
天子的语气颇为玩味,同时又带上了几分质问之意。
“当真!”
“好。”
应长川忽然抬手,玄印监统领齐平沙随之踏上殿来。
这一次他并非空手而来,而是手持一本账册。
……这是什么?
大司卜下意识看了丞相一眼。
不料对方竟也满脸疑惑。
齐平沙跪于御前,双手将东西呈了上去:“启禀陛下,此乃玄印监于太仆罗启荣府中发现的账册、书信。还有部分从其马车内发现的器物。”
说话间,又有几名玄印监抬着一盘玉器踏入殿内。
兰池殿内当场哗然。
“……这是司卜法器,看形制似乎是最高的那一级。”
放眼天下,只有大司卜一人配用这些法器。
“罗启
() 荣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
“()”
呸!
你竟然在这里同我装起来了?
大司卜的脸上的惊恐,几乎要凝为实质。
商忧当日的话,再次浮现于他脑海之中——那此事,便交予您来处理了。
什么叫交予我来处理。
他分明是要用我来处理!
同样是弃卒保军。
不同的是,大司卜想弃的“卒”是随便一名巫觋。
而商忧想弃的“卒”,则是大司卜本人。
※
聆天台内的一个普通巫觋,能背着两位司卜,从丞相手中圈来金银百万。
——这话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
宴席上,大司卜始终紧咬着不认。
但众人心中皆已有了答案。
应长川并未当场处理大司卜,而是借“时间已晚”为由,将聆天台的人暂时留在了皇宫中。
亥时,一道铅白色的身影,缓缓推开了紧闭着的宫门。
在榻上打坐的大司卜当即睁开了眼睛:“商忧?”
来人轻轻向他点头。
大司卜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自己方才明明有将门窗锁好,商忧是怎么推开这扇门的?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他强装镇定问道。
此时正值盛夏,白天又未落一滴雨。
哪怕到了半夜,门窗紧闭的宫室内仍又闷又热。
大司卜的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商忧笑了一下,理所应当地说:“自然是处理今天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司卜不由提高了音量,试图将跟自己一到来的人唤入宫室。
没有想到的是,进门的居然是一直跟在商忧身边的两个巫觋。
其中一人的手中还端着壶酒。
商忧替大司卜将酒斟满:“司卜大人敛财无数,自知对不起玄天,更对不起天下百姓。思及此处,便决定……饮鸩谢罪。”
话音落下,已将手中酒盏端至大司卜面前。
而跟随商忧一道来的两名巫觋,则在此时上前将他紧紧按住。
“你……大司卜畏罪自.杀?你,你这是要把聆天台百年颜面弃之不顾!”
大司卜用力挣扎,身上的佩环也在拉扯中断掉,“砰”的一声坠了满地。
商忧笑道:“大司卜被皇帝处死,才是真的颜面扫地。”
大司卜的心脏剧烈抽痛。
() “呜……”他咬紧牙关(),
?(),
自己缓步向后退去,直到隐于暗处,方才沉声说:“死大司卜一个,保聆天台百年荣耀与名声,才是对得起玄天。”
大司卜年事已高,尽管他已竭尽全力挣扎,可巫觋还是将壶里的鸩酒,强行灌入了他的腹中。
“啊——”
苦涩的酒液滑入腹内,大司卜当即瞪圆双目,狠狠地朝商忧看去。
宫室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商忧一脸漠然地站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两名巫觋终于缓缓放开了大司卜。
其中一名巫觋上前步,将手指放在大司卜鼻尖下。
停顿片刻,回头向商忧点头说:“人已经死了。”
“好……”商忧总算长舒一口气。
他转身推开殿门,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缓步走了出去。
余下两名巫觋合力把大司卜抬上.床榻,拾起佩环为他穿戴整齐。
半个时辰后终于退出宫室,奔向天子所在的朝乾殿去。
-
大司卜死了。
死时身上面色青黑,身上满是红疹,
不用仵作验尸,一眼就能看出是中毒而亡。
少司卜商忧于深夜赶往朝乾殿,到的时候面色极为沉痛。
“……大司卜虽死,但其过往行为仍不能简单以死抵消,”商忧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怡河两岸差些因溃堤死伤无数,每每思及此处我也极为愧疚。”
说话间,他又适时露出了哀痛、无奈的表情。
相比起总是一脸傲慢的大司卜,商忧的演技显然要很好许多。
朝乾殿上烛火轻燃,发出噼啪轻响。
应长川始终阖着眼,听到这里总算缓缓点头,并示意他继续。
江玉珣则同往常一般执笔,借着灯火记录交谈内容。
“吾听闻大司卜共收河款六百余万两?”商忧问。
玄印监点头:“对。”
“既然如此,这笔钱定是要由聆天台补上。”商忧的表情极为认真,似乎是真心想要补救。
他想了想说:“大司卜乃聆天台之长,他犯错整个聆天台也要跟着受罚才对。故而除了六百余万河款以外,为平民愤民怨……聆天台还要再上捐白银一千万两,用作赈灾筑堤。”
一千六百万两白银!
好多钱啊。
被强行唤起加班的江玉珣,瞬间来了精神。
他手指不由一顿,墨点随之重重地砸在了纸张之上。
……虽然早就知道聆天台有钱,但江玉珣也着实没有想到,少司卜竟然能一口气吐出整整一千六百万两白银来。
这么多银钱,不只够筑堤,整修整条怡河都绰绰有余。
话说至此,天子总算慢慢睁开了眼睛:“少司卜果真仁爱、为民着想。不过此事还不着急。”
江玉珣忍
() 不住低头,强忍着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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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长川这样说,十有八.九是想多敲聆天台一笔。
果不其然。
玄印监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个上圆下方的玉器,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这是用来祭祀的礼器“青圭”,雕刻精美的暗纹下,隐约可以见到一点泥污——它随太仆一道沉入怡河,方才捞出来不久,污泥还未洗净。
应长川看了那青圭一眼,轻笑着摇头说:“待查清太仆赠予大司卜多少财物后,再说也不迟。”
太仆罗启荣死得极其突然。
应长川早叫人去他家翻了个底朝天。
现在连账本都找到了,怎么可能算不清他给大司卜上贡了多少钱?
……想来明日一早,大司卜收了修堤款的事情就会传遍昭都。
商忧之所以今晚便急着上捐白银,就是想要尽快作出补救,显示出自己的态度。
这可容不得耽搁。
他咬牙道:“此事由聆天台来查,或许比陛下查更为方便。如今正值汛期,修堤、赈灾都不容耽搁……故而,聆天台可先替大司卜赔偿白银四百万两。”
一者相加,便是两千万两。
应长川终于笑了起来,他不置可否:“时间不早,少司卜去歇息吧。”
终于够了。
商忧总算长舒一口气,略为艰难地从席上站了起来,他朝应长川点头行礼道:“是,陛下。”
末了便被玄印监带出了朝乾殿。
盛夏的羽阳宫空气粘热,出门后商忧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可怎么也不得畅快。
“走。”他冷冷地看了身旁巫觋一眼,快步向后殿走去。
“明日一早,便回聆天台……带两千万两白银至此。”
“是,司卜大人。”
说完这番话,商忧忍不住用力攥紧手心——两千万两白银损失固然不小。
可是对聆天台而言,待明日大司卜的事传出,真正的灾难方才到来。
……
想到马上就能有两千万两白银,江玉珣现在可是一点也不困了。
朝乾殿内灯火略为昏幽。
少司卜走后,江玉珣忍不住拿起桌上的白宣,对着月光看了一眼。
确定纸上记的真是两千万两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中东西。
“爱卿这是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臣想确认一下少司卜要上捐多少银钱。”
时间不早,但应长川似乎并不急着走。
他轻笑道:“爱卿认为他给得多吗?”
“两千万两白银自然不少,对聆天台而言也是如此,”江玉珣顿了顿说,“但若是能为聆天台续命、向陛下投诚,则一点也不亏。”
聆天台根基深厚,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铲除的。
但大司卜的事传至民间,必定会大伤
() 其根基。
为了挽回声望,商忧定会出手捐款捐物。
与其直接捐给百姓,不如“上捐”
给朝廷,还能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轻声感慨道:“他的确比大司卜聪明不少。”
玄印监不知何时退下,转眼朝乾殿内只剩下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天子缓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朝乾殿建在羽阳宫的高处,从这里可以俯瞰半座皇宫。
“何以见得?”
江玉珣一边整理桌上笔墨一边说:“大司卜只顾蝇头小利,可是商忧想的,一直都是忍上几十年,等未来再复聆天台荣光。”
……!
话说到这里,江玉珣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怎么不小心把“几十年”说出来了……
少年下意识屏住呼吸。
就在他默默祈祷应长川不要注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的时候,却见对方转过身来问:“几十年?”
完了。
应长川可真是会抓重点。
江玉珣攥紧手心,实话实说道:
“陛下登基后,便以铁血手段打压聆天台。以商忧为代表的这群人之所以能忍到现在,便是因为他们坚信如此手段只能维持一代。陛下后继无人,驾崩后自然会人亡政息。”
……我方才是不是又咒应长川死了?
不同于刚穿来时,此刻业务熟练的江玉珣终于挣扎着补充了一句:“臣绝非诅咒陛下。”
说完后便发现,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朝乾殿内门窗大敞。
说话间忽有夜风吹过,熄灭了一盏烛灯。
江玉珣的眼前随之一暗。
再也难分辨出天子的表情。
他只听应长川轻声念了遍“后继无人、人亡政息”便不再说话。
历史上,应长川也曾培养过同宗后辈,但是那些人无论是能力还是政见,都不达他的要求。
他本人更是没有后妃,也无子嗣。
一者相加,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后继无人。
等了半晌也不见应长川继续说话。
寂静之下,少年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比如说,那桩历史悬案——应长川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无性恋?
江玉珣原本不相信这个说法。
……可是自己穿来这么久,都从没有见过应长川和任何人暧.昧。
这么看来后世的猜测,的确有可能是真的。
江玉珣的眼睛已逐渐适应黑暗。
想着想着,他终于忍不住抬眸偷瞄了天子一眼。
谁知正好与应长川的视线相对。
月光照亮了烟灰色的眼瞳,应长川不知何时已不再纠结“后继无人、人亡政息”了。
此刻他正站于月下,饶有兴趣地朝江玉珣看去。
“爱卿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孤?”天子不解道。
“啊!”应长川这一问吓了江玉珣一跳,他停顿片刻随即老实交代道,“臣在想,陛下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男女不近,没有世俗之欲?”
淦。
八卦皇帝隐私。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阵绝望。
……大司卜,你带我走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