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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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上下,能找的人宋瀚远都找了一遍,可无一人敢收他的银子。

    紫檀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宋瀚远忧心忡忡:“这都第几日了,再拖下去,兴许母亲那边就真的瞒不去了。”

    “……瞒我什么?”

    廊檐下,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在宋令枝搀扶下步入书房。

    宋瀚远起身行礼:“见过母亲。”

    宋老夫人冷笑,木杖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我可不敢受你的礼,家里出了这般大的事,你居然还想着让枝枝瞒我?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宋瀚远拱手跪地:“母亲息怒,儿子绝不敢欺瞒母亲,只是母亲大病初愈,倘若有个好歹,儿子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宋老夫人嗤之以鼻:“少拿那些来糊弄我,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说说罢,贺鸣这孩子得罪谁了?我听枝枝说,是和旧太子一党有关。”

    沉香木杖攥在手上,宋老夫人双眉紧拢:“那诗集是贺鸣誊抄的,便是那诗不是他所作,也难逃干系。”

    宋老夫人双眉拢紧,“只是这孩子才入京,往日又是个谨慎细心的,若说得罪了谁,倒也不像。”

    宋瀚远唉声叹气:“母亲说的,儿子都想过了。只是如今圣上重病,此事大理寺一日不审,贺鸣就要在里面多待一日。”

    且那日刑部上门匆忙,贺鸣书房的手稿都被带走,如今人也关在诏狱。

    宋瀚远轻叹一声:“儿子寻人要来那日赏花宴的宾客名单,那日三鼎甲都在,可唯有贺鸣和明家的公子被带走了。”

    宋令枝轻声:“我听明夫人道,那日赏花宴,为图新鲜有趣,所赋诗词都不曾署名。”

    如此一来,连那诗是何人所作都不知。问了宴上其他宾客,众人口径如出一辙,不是说记不清了,就是说自己当时吃醉酒。

    无人敢趟这浑水。

    宋令枝皱眉:“贺哥哥当日在宴上,若是能见上他一面……”

    宋瀚远横眉立目:“万万不可,他如今关在大牢,若是让人发现你……不妥不妥,为父寻别人过去,这事你别管,安心在家待着便是。”

    宋令枝抬首:“他是我的夫君,我怎么可能不管?且若非亲近之人,父亲以为贺哥哥会说实话吗?”

    宋瀚远迟疑:“这……”

    窗外阴雨绵绵,烛光跃动在缂丝屏风上,屏风上仙鹤展翅,似要翱翔上空,昏黄光影缀在仙鹤羽翎上。

    宋令枝一双眸子决绝果断,映着点点烛光。

    宋瀚远心系贺鸣,又担忧宋令枝。

    宋令枝不慌不忙:“父亲,若贺鸣出事,我们宋家也脱不了干系。祖母父亲如今年事已高,倘若我仍如从前那样,事事活在父亲祖母的羽翼下……”

    宋瀚远拂袖,仰身长叹:“你才多大,我在这家里一日,就能护你一日。”

    宋瀚

    远转而朝宋老夫人道,“母亲,你往日最疼枝枝了,想来你也同儿子一样……”

    宋老夫人沉稳从容:“枝枝说得不错,我们是该放手了。”

    宋瀚远大吃一惊:“母亲——”

    宋老夫人摆摆手:“让她试试也好,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家里还有你我兜着,可若有朝一日我们不在……”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雨声敲碎满园的寂寥空荡。雨打芭蕉,树影参差。

    宋瀚远背着手,抬眸凝视宋令枝。

    良久,方轻轻叹口气:“随你便是,只有一点你需谨记。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逞强。”

    宋令枝低头颔首:“是,女儿记住了。”

    ……

    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滚落,树影在风中摇曳晃动。

    诏狱外,官兵腰佩长刀,好不容易捱到三更天,他扶着长刀,长长叹口气。

    “这鬼天气,若是淋雨回去,定然湿透了。”

    双手枕在脑后,遥遥瞧见沿着乌木长廊走来的二人,官兵哈欠打到一半,忽的停下。

    他笑笑:“吴四,又是来给状元郎送东西了。”

    诏狱关押的犯人众多,家人想往里面递东西,都得经狱卒的手。

    吴四在诏狱当差,平日收的贿赂也不少,这些时日贺鸣被关在地牢,宋府送去的东西都由他转交。

    官兵自然也认得,二人心照不宣交换了笑眼。

    吴四习以为常,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塞到官兵手中:“大人行行好,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官兵捏着银子在手中掂量,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他往地上轻啜一口。

    “呸,不要脸的。这天下谁不知道宋家富可敌国,十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吴四笑得凑近官兵:“多的明日再拿来孝敬大人,今儿夜深,大人还是早些回家。”

    吴四就在诏狱当差,官兵也不怕他跑了,伸出手指头:“说好了,明日你若是没拿来……”

    他伸手,往吴四后脑勺招呼了一巴掌。

    吴四连连大喊不敢。

    官兵摆摆手:“去罢,我在这给你守着,一刻钟就得出来,别让人发现了。”

    吴四一叠声应“是”。

    转身刚往前走了两三步,忽见官兵回首,他突然扬高身,视线不经意从宋令枝背影掠过。

    “等等,你后面跟着的,怎么是个生面孔,新来的?”

    宋令枝面上淡定,转身拱手。

    她脸上涂了厚厚的粉末,又让秋雁在右脸上点上大片红斑。

    触目惊心。

    官兵猝不及防瞧见那一大片红斑,猛地吓一跳:“这什么,吓我一跳。”

    吴四打着哈哈上前,嫌弃将人往身后赶:“滚滚滚,别吓到大人了,长得一副丑样子。”

    宋令枝趁机埋低脑袋,又往后退开好几步。

    瘦弱身影在雨中瑟瑟发抖,颤栗不止。

    官兵目光在宋令枝脸上上下打量:“奇怪,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再抬起头来。我怎么觉得这这张脸好像……”

    官兵抬脚走近。

    宋令枝心中咯噔一跳。

    她缓缓、缓缓抬起头,故意别过右脸。

    那片瘆人的红斑又一次落在官兵眼中。

    官兵连着后退好几步,他飞快别过脸:“恶心死了,快走快走!没的脏了老子的眼!”

    宋令枝重重松口气,紧绷的肩颈舒展。

    吴四和她使了一个眼色,转首和官兵说了几句好话。

    “别气别气,今夜若不是寻不着人,小的也不好找他上来,往日他就在后面伺候,大人自然没瞧过他。”

    吴四拱手作揖,好话说尽,“小的这就带他过去。”

    言毕,吴四赶忙带着人朝地牢走去。

    “少夫人,等会小的就在门口守着,少夫人最多半刻钟就得出来,不能再耽搁了。”

    宋令枝咬紧唇,眼前地牢阴暗潮湿,她心中忐忑不安:“我知道了。”

    雨声轰鸣,无数雨珠敲打在头顶上方的廊檐上。

    吴四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宋令枝:“这伞夫人拿着,这里面人多眼杂,恕小的冒犯,不能为夫人撑伞。”

    宋令枝摇摇头:“无事,我……”

    声音戛然而止。

    雨雾飘渺的夜空,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车轱辘声打断了宋令枝的言语。

    方才还和吴四说笑的官兵,此刻却恭敬上前,他故意扬高声:“岳统领,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岳统领,岳栩。

    宋令枝心中一惊,忙忙低下脑袋,连连往后退去。

    雨丝摇曳,岳栩一身玄色长袍,脚踩乌皮六合靴,面容凛然,自马车上而下。

    “都下去。”他声音轻轻,穿过雨幕,目光忽的落到宋令枝脸上,“你,留下伺候。”

    吴四眼眸瞪圆,还想着拿自己替宋令枝。

    倏地对上岳栩冷淡一眼:“还不快滚。”

    吴四不敢多言,抱头如鼠窜。

    安静乌木长廊下,唯有雨声依旧。

    隔着朦胧雨幕,宋令枝望见岳栩毕恭毕敬,挽起车帘一角,撑伞护送一人下了马车。

    那人一身墨绿瑞兽纹素短缎氅衣,眉眼冷淡如山月,一步一步,朝宋令枝走了过去。

    久不在人前露面的沈砚,今夜第一回踏出寝殿。

    油纸伞自头顶收走,岳栩眼观鼻鼻观心,远远站在廊檐下,不敢往这边投来一眼。

    雨落满耳,只听一声低沉喑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抬起头来。”

    宋令枝低垂着脑袋,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

    沈砚漫不经心抚过指间的青玉扳指,一字一顿,“宋令枝。”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她满面的伪装悉数落在沈砚眼中。

    那双漆黑眸子如阴雨绵绵(),晦暗不明。

    指腹轻掠过宋令枝眼角?[()]?『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脸上憎恨的红斑一点点消失在沈砚指尖。

    厚重脂粉覆盖之下,是一张素净白皙的小脸。

    “为了贺鸣,值得吗?”

    宋令枝别过脸,避开沈砚的视线,也躲过沈砚的触碰。

    沈砚眸色一暗。

    宋令枝轻声:“贺鸣是臣妇的夫君,自然值得。”

    这是沈砚第二次从宋令枝口中听到“臣妇”二字。

    他眼中阴翳森寒:“贺鸣乃朝廷重犯,贺少夫人的臣,怕是罪臣的臣。”

    宋令枝眼睫颤栗,却还强撑着,迎上沈砚一双冷冽:“我夫君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且如今大理寺尚未裁断,仅凭一首子虚乌有的诗词,陛下就要给他定罪吗?”

    “……子虚乌有?”

    沈砚冷笑,不紧不慢直起身子,“那诗集如今还在朕的书案上,需要朕打发人取来,给贺少夫人瞧瞧吗?”

    沈砚步步紧逼,长身玉立,颀长黑影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一步步往后退去,直至后背撞上坚..硬墙壁。

    她撇过视线。

    沈砚垂首,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耳边。

    “是不是反诗,自有朕说了算。”

    宋令枝扬起脸:“可那诗并不是贺鸣所作。”

    沈砚缓慢收回视线,他低笑:“有证据吗?当日赴宴的宾客,你不是一家家去过了?“

    沈砚眼中冷意尽显,“宋令枝,有谁愿意为贺鸣作证吗?”

    宋令枝无语凝噎:“你……”

    沈砚低头望着宋令枝,指尖的青玉扳指一点点收紧。

    “宋令枝,你总是这样。”

    求了那么多人,却从来没想过自己。

    就像那日上京为宋老夫人寻孟瑞,宋令枝也从未想过沈砚。

    “我求陛下,陛下就会高抬贵手,放贺鸣一条生路吗?”

    大雨倾盆,宋令枝扬起双眸,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映着澄澄水雾,倔强决绝。

    沈砚眼眸轻动:“朕……”

    宋令枝轻哂,她笑声低低:“便是陛下应了我,我也不敢相信。”

    她再也不会相信沈砚了。

    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再相信了。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如这漫天雨色,清寒透幕。

    宋令枝福身:“贺鸣的事臣妇会另想法子,就不劳陛下费心了,臣妇告退。”

    雨声遥遥,宋令枝纤瘦窈窕的身影缓缓穿过乌木长廊。

    沈砚眼眸阴冷,目光追随着宋令枝的背影,掌心一点一点收紧。

    冰凉的指腹上,尚且还有宋令枝脸上的脂粉残留。

    雨幕清冷,岳栩大跨步往前,行至沈砚身侧。

    他听见沈砚低声的一记冷笑。

    ……臣妇。

    他今夜竟从宋令枝口中听到三回,沈砚从未有过一刻如此厌恶这两字。

    岳栩提着羊角灯,昏黄烛光落在沈砚一双森黑眸中。

    他垂手:“陛下,贺鸣的案子……”

    岳栩抬眼。

    雨霖脉脉,沈砚颀长身影落在无尽雨幕中,道不尽的孤寂。

    忽听沈砚低低的一声落下。

    “……岳栩,她没有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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