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民生(2/2)
德柱早有准备:“咱们路上就备着各种药材呢,二奶奶宽心,奴才这就去取。”
太子爷出门,怎么能不跟两个大夫、备各种药丸?
这可是太子爷头一回离京去南边,要是水土不服怎么办?出门前就备好了各式各样的药膏、药丸、药方子了,德柱这些东西不敢交给别人,都是自己随身携带,他有个塔链,里头装满了各色瓷瓶,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烧符水的道士呢!
诚如她所料,这些孩子后来果然没一会儿就开始闹肚子不舒服了,幸好德柱药材齐全,每人两颗药丸下去,就止了泻,他们这样子也不好再到船上睡,大柱子又宁死也不肯上楼上屋子里睡,他生怕挣不到那半吊钱了,于是太子爷只好让这些孩子都睡在火塘边上,盖着德柱多买来的被子。
五个孩子一个抱一个,相互挤成一团,他们这辈子都没盖过这样松软的被子,几乎是一沾上就睡着了。大柱子是挺了最久的,他迷迷糊糊还听见那仙女一般的二奶奶说:“叫人拿个木板挡着些,小孩儿睡觉不老实,可别滚到火塘里了。”
在他眼里,这从天而降的举人老爷和二奶奶好比菩萨显灵,于是做梦都给程婉蕴与太子按了个仙身,一边做梦一边说出来:“二爷大神、二奶奶大仙,给您磕头……”
程婉蕴与太子爷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心里又说不清什么滋味,相携回了楼上的屋子以后,都觉着躺下也睡不着,又一齐坐起身来,拿起厚厚的披风,端起火盆和椅子,两人一起坐在临空的回廊上相拥着看夜空繁星。
火盆放在脚边,胤礽张开披风将自己与阿婉一起裹住,平头百姓爱惜灯油,这时辰早已睡下,吊脚楼群陷入一片漆黑,在月色和星辰的微光下,隐约可辨高
() 低错落的轮空。望得更远一些,江上还有零星的渔船在深夜打渔,孤灯随着波涛摇曳,渐行渐远。
“阿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胤礽默然良久才叹道,“这地方离京城那么近,可这里的人也是勉勉强强才能活下来,今儿大柱子说,他长到这么大,头一回知道吃肉是什么滋味。我问他平日里都吃什么,他说红薯或是卖不掉的臭鱼,或是筷子也站不住的稀粥,还是掺了糠的。”
程婉蕴也不知怎么宽慰太子,他迟早要知道这天下的真相的,不如就趁此一把捅破了窗户纸的好,所以她沉吟半晌,慢慢地说:“二爷,其实……这儿真还算好了,至少这里的里正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怜惜孤寡,这里依山傍水,还能靠着老天爷的恩赐过活,能吃上点鱼虾田螺,所以这家五个孩子,都没有饿死的。但还有好些地方,不用遇到灾年都会饿死人。”
她头一回给他说起她在歙县的见闻。
平时如何因地制宜开展扶贫,遇到灾荒,程世福又是怎么平抑谷价、赈灾救济。
“歙县不算很穷的,但也有些村子挣扎在温饱线上,我……我阿玛任歙县县令后,便琢磨着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歙县有,旁的地方又没有的,又找来老农过问歙县的土地、地形适合种什么粮食、不适合种什么,还有蓄养牲畜也是精挑细选,由官府带头扶持,让底下老百姓跟着干,免费发些粮种、还给些贴补银子。最后定下来鳜鱼、歙茶、贡菊、花猪、徽墨五大特色产业。等县里五六年终于挣了些钱,官府也收得上税了,我阿玛便开始努力造桥修路,这样歙县的五大招牌才能行销到外地,我……我阿玛还造了官船,这样县里官田里的各色土产就能跟外头换钱,官府赚了钱,又能给县里买耕牛、买种子,还能给下乡教老百姓耕种、养殖技巧的官吏们发贴补银子……”
这其实都是后世最基础的扶贫政策,程婉蕴靠着父爱滤镜、装傻充愣装天真才把程世福忽悠上了道,不是没有风险的,但这也是基于程世福是个“女宝爸”,对她有无限的“我闺女从小聪明”的滤镜,愿意无条件相信她,她才敢说。但她其实也只是提了个点子和方向,前期调研、实践与试错都是程世福自个带着师爷泡在田间地头、山野中摸索出来的。
扶贫这事,也就开头五六年是最难的,等成果出来了,后面就都是良性循环了。歙县官府、乡绅氏族和百姓是连在一起的,大伙的饭碗都紧密相连,那些贪腐的、想砸锅的,往往都容易被激愤的民众淹没,大概只出过几回不好的事,后来就顺了。
除了扶贫,还有赈灾。
“我阿玛任歙县县令后,便设了常平仓、社仓和义仓。这些都是他从番禺调任回家乡歙县后才做的。之前每逢灾祸便易子而食,后来就好多了。”这也是程婉蕴借鉴后世的经验教训,拐弯抹角、循循善诱给程世福提的点子,常平仓原本明朝就有,不算出格,在平时粮价低的时候便由官府出面稍提粮价收购,粮价高的灾年便可以平抑粮价抛售,既可以避免谷贱伤民,又能防止谷贵伤民。
社仓、义仓也
不算程婉蕴的创举,她也只是基于后世经验提了点子,程世福和师爷们去完善的。就是每年让歙县的大族、地主捐赠定额粮食到社仓、义仓,这些仓都以商号、世家冠名,并在科举、县学名额上适当给予加分照顾。除此之外,官府也多渠道收购粮食作为备荒仓储,等到灾荒发生之时,便可以不必依靠朝廷的调拨,自行赈灾!至少在歙县的时候,这三种粮仓都挽救了很多民众的性命,甚至有一年,歙县在洪灾里,只有淹死的人,没有饿死的人。
她在歙县虽然咸鱼,但因为不忍心程世福愁白头发,也曾做过很多努力,直到越发临近选秀的年岁,又被浸猪笼和其他一些事深深打击,认清了现实后,便又开始摆烂了。
程婉蕴是间歇性发奋人格,而且宫里能让她发挥的余地实在太少了,在歙县,程世福就是头头,只要他带头支持就没有做不成的,就算做错了、没成功也没事,他不会怪她,因此政策能够推行下去。但宫里的头头是康师傅……程婉蕴哪里敢胡说八道。
她这也算是“因地制宜”地求生了。
胤礽默默听着,心中再三肯定——怪不得皇阿玛早早就说过程世福是官声极好的可造之材,原来他还做过这么多为民谋利的好事。这些政策听着的确不错,但却有个致命的缺憾:并不是每个县令都是程世福,否则就不会有“破家县令”这种俗语传出来了。
就拿阿婉方才所说,官府取得了成果赚到了银子,程世福选择造桥修路,外出购粮,但大多数的县令只会将那些银子都占为己有,用来孝敬上官、购买田亩房屋大宅以供享乐,或者给自家不成器的儿子买个官当当……听说程世福当年从歙县离开的时候,百姓们是哭着一路相送的。
这样的人终究是少的。
他虽然头一回见识到平头老百姓过的真实日子,在这方面他不如阿婉,但官场上的风气,却是阿婉不如他知道得透彻了,贪官总比清官多、官油子也总比干实事的多。
胤礽深深沉思的目光望向天际,他忽然想把自己一路上见到的所有事都记下来,随时传回给皇阿玛知道,真正的大清是什么样子的,皇阿玛知道吗?
执着于遏制八旗势力,执着于平衡朝堂,却忘了脚下大地亿万万的大清子民。
要知道当初大清可不是从前明手里接过的国家,而是闯王李自成。李自成是何人?他原本是给地主放羊的。王朝覆灭在乱臣贼子手中的少,覆灭在忍无可忍的民众手里头的多。
胤礽想着想着忽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下站了起来,披风从他肩头滑落,程婉蕴怔了一下,就见他又弯下腰来紧紧抱了她一下,用力说了句:“阿婉,你是我的福星。”
话音未来,他就大步走下楼梯,将没找到木板于是自己跟着窝在火塘边睡觉的德柱一脚踹了起来:“叫专门传信的人过来,我有一封信要立刻传回京城。”
德柱睡得迷迷瞪瞪,人还没完全清醒,胤礽又已经抛下他上了楼,将阿婉抱回屋子里,塞进碧桃用手炉暖过的被子里,让她先睡。他自己却翻了
半天行礼,总算找出来一沓空白折子,预备将来到通州及留宿小渔村的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记录在空白折子上,落笔前,他细细思量,随后才郑重万分地写下了:“论民生”三个大字。
灯影婆娑,程婉蕴便拢着被子、撑着下巴,望着太子爷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的样子,他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在摇晃的烛光中,变成了个为民请命的黑色执笔巨人,她看着看着便笑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改变历史,但她希望至少在历史滚滚车轮下,能少几分悲凉色彩。
大清是中华历史的一部分,这是无疑的事实,生活在大清的人,不论满人还是汉人,或是蒙古人,都是华夏人,她自然也希望大家都能过得好一些。
她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等隔天醒来,清晨第一缕阳光已经透过隔扇照了进来,满地都是漏过窗的光斑,太子爷从身后搂着她,手臂便搭在她腰间,睡得正熟。
似乎写完那封折子,他一心的不安便都交付了出去,终于又能睡个好觉了。
程婉蕴小心地拎起太子爷的手臂,蹑手蹑脚地掀开被褥起身,随手挽了个圆髻,用细棉布包了头,依旧换上朴素的蓝布衣裳,便准备下楼去预备早膳,等她走下来才发觉,睡在火塘边的几个孩子都已经起来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大柱子顶着一头寒霜,手上拎着个网兜走进来,见着程婉蕴愣了一下。
“大仙……二奶奶好,您起来了。”
他结结巴巴,也不知怎么行礼,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给她磕头,程婉韫连忙拦住,笑着问他:“别跪我,你是男子汉,跪天地君亲父母,其他人都不必跪……对了,怎么那么早起来了?瞧你这一身露水,去做什么了?”
“我去河里摸了些螺蛳……这些螺蛳……”大柱子说着说不下去了,他吃了那么好的一顿饭,但是却无以回报,他想报答,奈何囊中羞涩,这样美丽的贵人,怎么会吃螺蛳这种脏东西呢?
“噢,螺蛳好啊,”程婉蕴低头看了看,惊喜道,“好大的螺蛳,你真厉害,先拿到厨房去吐一吐沙子,回头我给你们做麻辣螺蛳,肯定好吃。”
大柱子听得眼睛都亮了。
程婉蕴摸了摸他的头,她有点想念额林珠和弘晳他们了。
随后从门外又冒出来一个小脑袋,是小柱子——大柱子才两岁多的弟弟,他扒着门框,圆溜溜地眼睛直瞅着程婉蕴,用稚嫩害羞的声音小声说:“二奶奶……你要不要来看小鸡?刚孵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