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7 章 节点(七)(2/2)
不过眨眼功夫,众游民就被打倒在地,然后按大小个排成两排,老老实实抱头跪在了地上。
金晖饶有兴致看着那些重新褪去了冲动,再次被恐惧和瑟缩支配的面孔,忍不住低笑出声。
嗯,有意思。
他与陈芸虽是对手,却也一直觉得那个女人相当了不起。
对方拥有足够的魄力和果决,在这个满是男人的世界杀出血淋淋的一片天,何其难得。
所以偶尔金晖也会替陈芸不值,因为她注定了死路一条。
为这样令人作呕的国家和同样令人作呕的愚民去死,值得吗?
“大人,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办?”
有士兵拎着一个不住挣扎的小小身体过来,一把将其丢在地上。
看清地上的“东西”后,金晖乐了,短促地笑了声。
那正是第一个冲过来吃东西的小女孩,方才骚乱时,她竟挡在了自己面前,对着那几个想要造反的游民呲牙,然后被几个人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
金晖弯下腰,冲对方招招手。
小姑娘犹豫了下,迈步上前,努力睁大被打肿的眼睛,茫然看着他。
“乖。”金晖掏出手帕,生疏而用力地为她擦了擦脸上的血。
小姑娘浑身僵硬,眼底却迸发出狂热的欢喜。
啧,真是条好狗,金晖想。
“汪汪!”
一只雪白的小狗在皇宫内奔跑着,几名宫女紧随其后,生怕陛下的宠物有什么损失。
小狗一路踩过精美的地毯、精巧的桌椅,不顾身后人仰马翻,如愿找到正在听臣子汇报的主人。
它原地转了个圈儿L,熟练地抬起上半身,人立而起走了几步,“汪汪!”
陈芸被逗乐了,弯腰将它抱在怀中,轻轻抚摸两下。
但很快,听探子说完后,陈芸的眉毛又皱起来,“去城外找游民?”
自从大禄使团来到交趾,她皱眉的次数就越来越多,如今鼻梁上方俨然形成一道深深的川字,怎么也舒展不开。
陈芸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与高猛别无二样,都觉得金晖一定是凶性犯了,想出去杀人取乐。
毕竟之前他又不是没杀过。
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金晖之高高在上,她深有体会,也从来不把寻常人命放在眼中,说杀就杀。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突发奇想去找游民,还给他们食物?
其中必然有诈。
到底为了什么呢?
策反?造成动乱?若真那样,他也太看不起交趾了。
游民之所以是游民,皆因他们是一盘散沙,未经过任何训练,无组织,无纪律,身体羸弱,哪怕一万游民也未必能对抗得了两千训练有素的官兵,一击即溃。
邀买人心?
可就算是收买了那些人的心又有何意义呢?有那个功夫和心思,倒不如交好交趾的贵族和朝廷中的高层,毕竟这些人才是真正决定这个国家命脉的。
那探子也不懂,想了会儿L又补充说:“对了,他好像对一个小女孩儿L很好,还亲自为其擦脸。”
回想起接风宴当日那位金大人的所作所为,探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女孩儿L?”陈芸一怔,“多大?”
探子不大确定地说:“卑职不敢惊扰,所以并未上前,不过远远看着那身量,想必不足十岁。”
游民生活困苦,孩童发育迟缓,一般来说都会比实际年龄更小些。但不管怎么说,那个女孩儿L都不可能太大。
不足十岁?
陈芸不由得泛起一点恶心。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你呀,难怪之前我们精挑细选的美人入不了你的眼……
真是令人作呕啊。
“陛下,”见陈芸颇为动容,那探子问道,“是否要卑职将那女孩儿L捉来?”
不过是个贱民罢了,若大禄使者当真喜欢,洗净了送去就是,何乐而不为呢。
“不必,”陈芸摆摆手,似乎想连同刚才那点恶心一起驱散,“由他去吧,再探再报。”
这种龌龊事素来见不得光,既然金晖亲自出城,想来也是不愿假手他人,若此时贸然插手,弄巧成拙也未可知。
且由他自己去吧!
次日,金晖果然再次出城。
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天竟然有好几个游民一早躲在路边林中,远远见他过来,便如得到开饭讯号的狗,主动出现,干瘪的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金晖命人停车,摆出比昨天数量更多,但却普通一些的食物。
众人昨日吃过,身体并无不适,便知饭菜无毒,单纯只是大禄的贵人好心而已,故而今日一见便蜂拥而上。
高猛等人却不许他们争抢,先强行按照大小个儿L排好队,又拿出木碗和筷子,一人一份。
“排队,都排好了!不许抢!”
游民的战斗力各不相同,昨天后来的那些,有的抢到了,有的没抢到,有的吃得多,有的吃得少,今天这么一改,人人有份。
有带着孩子的女人大着胆子上前,对金晖等人磕头道谢。
昨天那个小姑娘慢吞吞往金晖这边蹭,还没到
跟前就被侍卫拦住,她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让她过来。”金晖说。
小女孩儿L眼睛一亮,忙不迭冲过去,背着手,几只露在外面的黑乎乎的脚趾局促地蠕动着。
金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她藏起的胳膊,用交趾话问:“有东西要给我?”
小姑娘羞涩一笑,果然伸出手来。
是一小束五颜六色的野花。
野花本不起眼,但这么凑成一束,配着绿色的叶子,倒也有几分野趣。
金晖轻笑一声,伸手接过,“乖。“
分明只有一个字,小姑娘却像得到了无上嘉奖,满足得脸都红透了,巴巴儿L跑回家人身边,抓着他们的衣角,嘻嘻笑起来。
大人喜欢我送的花儿L!
真好啊!
众游民吃完东西,久久不肯散去,金晖也不撵人,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闲聊,问他们来自何处,打仗之前生活如何,这几年生活又如何,朝廷有没有分地等等。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束,觉得自己不配跟这样高贵的人面对面说话,支吾着不敢吭声。奈何金晖看上去实在太诚恳太亲切了,渐渐地,就有几人放松警惕,开始大吐苦水。
苦难这种东西,藏得越深越多,越难受。无数苦难像秋日成熟的果实,窝在心底无处释放,只能一遍又一遍腐烂、发酵,腐蚀己身。
可一旦宣之于口,那些陈年的苦难被人看见,就好似水流冲刷过污秽,一点点淡了。
高猛等人一轮又一轮地翻译,说得口干舌燥,也仿佛见证了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哎呀,”左耳进右耳出的金晖看上去悲悯极了,“大家的日子竟这样苦么?在我们大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他看着那个抱着幼童的女人,“若大禄男人战死,朝廷自有抚恤金,田地免税。”
女人一脸震惊,低头看看瘦骨嶙峋的儿L子,干裂的口中不断嗫嚅着什么。
他又看向那几个牙齿都快掉光的老人,“像你们这么大年纪的人,哪个不是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老人们震惊不已,又想起死去的儿L子、孙子,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一直帮忙翻译的几个大禄士兵也忍不住说:“别的俺们不知道,如今在大禄,到处都缺人,哪怕给人家洗衣裳呢,一月衣食住行也够了……”
众人都听得入了神。
大禄,竟是那样好的地方吗?
别说如今,就算当年交趾没打仗时,也不及半分啊!
稍后金晖等人回城,一上车,他就拧着眉头将那束已经开始枯萎的野花丢出窗外,满脸厌恶地拿过手帕,狠狠擦拭掌心粘到的汁液。
花汁已经半干,变成一团绿中发褐的粘腻的痕迹,怎么都擦不干净。
金晖眉头皱得死紧。
臭烘烘的,恶心死了。
骑马随行的高猛看见那束花从窗口飞出,不等落地就散了,被风一吹,或落入荒草,或混入泥沼,渐渐沉没。
众游民散去,却也二二两两凑在一处说话,话里话外不乏对金晖等人口中描述的大禄朝生活心向往之。
有人心生警惕,“都是老百姓过日子,大禄人真就那么享福?不是哄我们吧?”
当下便有人反驳道:“我们算什么东西,狗都不如,哄了图什么?”
众人一愣,那倒也是。
有上了年纪,略有些见识的老年游民便道:“其实那几位大人说的,虽没有十分真,却也有七、八分了。早年我年轻时,也曾去中原做工……”
其实早从唐代开始,中原地区就多有交趾、马来等东南岛国的百姓前往讨生活。因他们肤色较黑,且做的多是苦力,被统称为昆仑奴。
只是后来多国交恶,包括交趾在内数个国家陆续限制本国百姓大批外出务工,如今好些年轻人就不大知道“昆仑奴”二字了。
众游民一听,纷纷聚拢过来,“您去过大禄?跟我们讲讲吧!”
“对啊,大禄当真那样好么?”
“讲讲吧,快讲讲吧……”
被众人簇拥着央求的老人面上泛起久违的笑,还没开口,他的思绪便已开始翻飞,像一只尘封已久的蝴蝶,终于重新抖动翅膀,在绚烂斑斓的鳞粉翻飞间,循着光,又将他带回了那个繁华而热烈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