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芳妹说,啥。陶陶说,昨日夜里,我就蹲了此地,火烧得我穷逃,我要是烧煞,一家老小哪能办。芳妹揩了手,拿过报纸去看,然后拉过陶陶,进卧室,关了门说,陶陶,吃酒吃到中山公园了,不对嘛,讲是去八仙桥西藏路,坐下来坐下来,我要仔细问了,到底跟啥人吃的酒,是男是女,半夜三更回来,我就想问了,现在,穿帮了对吧。讲,老实跟我讲。陶陶心里叫苦,想到了潘静的语调,邓丽君温和的唱功。陶陶此刻,只想得到拥抱与安慰,经历了火场,陶陶感觉浑身千疮百孔,死蟹一只。
二
礼拜天下午,梅瑞预备与康总约会,头发指甲已经做好,穿新丝袜,换戒指,项链,大镜子前面,横挑竖拣,再替换淡灰细网丝袜,Ann Sum—mers蕾丝吊袜带,玄色低胸背心,烟灰套装,稍用一点粉饼,配珍珠耳钉。走进“唐韵”二楼,康总已经坐等。梅瑞解开上装纽扣,坐有坐相。
康总端详说,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点。梅瑞嫣然说,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娘吵,哪里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里糊涂就跑出来了。康总说,老公小囡呢。梅瑞说,还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间大,但我搬回娘家了。康总说,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说,全部是因为,结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经历。康总不响。梅瑞说,讲起来,全部是圈里的熟人,传出去,大家不好听。康总说,不要紧,我是保险箱,听过就关门。
梅瑞说,我以前,跟两个老熟人谈过恋爱,一是沪生,一是宝总。康总不响。梅瑞说,当时这两个人,同时追我,太有心机了,到后来我明白了,沪生呢,是蜡烛两头烧,除了我,舌底翻莲花,还谈一个白萍,有这种人吧。康总说,最后,沪生跟白萍结婚。梅瑞说,结了大半年,哼,老婆逃到外国,不回来了,看样子,沪生有生理毛病。康总说,宝总呢。梅瑞说,讲出来太难听,我怀疑这个男人,心理有毛病,当时一直跟我热络联系,跟我攀谈,我根本是不理睬,到后来,我认真一点了,到关键阶段了,宝总就开始装糊涂,怪吧,有这种男人吧,我最后,彻底怕了,急流勇退。
康总不响。梅瑞说,因为心情太差了,当时有朋友,介绍了北四川路的男人,我见面一看,衬衫领头不干净,还欢喜抖脚,但有房子,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匆忙结婚了,以后晓得,我每走一步路,总归是错。康总不响。梅瑞说,现在社会,我看得上眼的男人,要么是单身坏人,要么是已婚好人,尤其我这种已婚女人,跟男人来往,对方也许觉得,我大概准备换男人了,准备搞政变,其实,就算我跟北四川路老公分手,根本也不想再结了。康总说,以后的事体,难讲的。梅瑞说,新婚阶段,我基本是纯洁女青年,毫无经验,根本不懂,后来觉得不对了,每到夜里,也就是。
梅瑞吃一口茶,不响。康总说,一到夜里,老公出去打牌,还是跳舞。梅瑞不响。
康总吃了一口茶说,我想到一个笑话,我姑妈新婚阶段,姑丈每夜要出门,讲是出去听书,其实是去跳舞,姑妈想了一个好办法。梅瑞笑了笑。康总说,我姑妈。梅瑞说,我老公不跳舞。康总说,备一双白皮鞋,擦得雪雪白,让姑丈穿,如果去跳舞,鞋面上就有女人踏的脚印,是逃不脱的。梅瑞笑说,这算啥呢,舞搭子可以带一双男式皮鞋呀,还有了,女人舞功好呢,细心呢,备一管白皮鞋油,一把刷子呢,一点印子看不见。康总笑说,过去的人,是老实。梅瑞吃一口茶说,每趟,我一讲到要紧关子,康总就插进来胡搞,姑妈,皮鞋,跳舞,这是成心的。康总说,是我忽然想到。梅瑞说,我真不好意思讲了。梅瑞不响。康总提示说,梅瑞结了婚,到了夜里。梅瑞含羞说,夜里嘛,是男女这方面,出了大问题了,上海人讲,等于银洋锻枪头,软脚蟹,等于放炮仗,一响就隐了,我这样形容,康总就要想,既然这方面有问题,小囡啥地方来,我只能老实讲了,是几个月后,我为男人请了一个开方医生,开了一帖药。康总说,从来没听到过。梅瑞说,上海嘛,样样有神奇,这种求方子,开药,老规矩,多数是诚心诚意的女人,这个医生,也等于送子观音。康总说,男医生叫观音。梅瑞说,观音菩萨,中性人嘛,可男可女。康总不响。梅瑞说,一帖药,一千九百块,我男人吃了,夜里的胃口,完全吊足了,时常还加班,开小灶,两个礼拜,弄得我浑身蚂蚁爬,天天全鸡全鸭,七荤八素,小囡也就有了,结婚几年里,我也只有这两个礼拜,真正做了一趟女人。
康总不响。梅瑞说,后来,男人就住院了,手脚发冷,每天咳嗽。康总说,完结,风月宝鉴了。梅瑞压低声音说,男人怀疑我,请的是游方江湖郎中,讲我是害人精,我觉得冤枉,女人有这种要求,再正常不过了,为啥只怪郎中,不怨自家,唉,只怪我,婚前缺少知识,太纯洁,婚后吃苦头。康总说,老公现在呢。梅瑞说,请了长病假,顺便照顾小囡。康总说,这个开方医生,后来判了几年。梅瑞说,啥。康总说,起码十年官司上身。梅瑞说,哪里会呢,预约挂号,根本也挂不上,到处有邀请,经常去外地巡回门诊,收了多少锦旗呀,等于女界知音。康总说,这帖药,男人眼里,是泉下骷髅,梦中蝴蝶,吓人的。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吊出男人一生一世的力道,火线上岗,突击加班,以身殉职,基本完结了。
梅瑞腰身一扭说,康总真自私。康总说,女人比较天真,比较笨,高级骗子,全部是男人。梅瑞说,因此,我预备离婚嘛,我姆妈,也预备离婚。
康总吃一口茶说,姆妈还好吧。梅瑞说,我爸爸一同意离婚,姆妈就开始跟我吵,昨天还埋怨我,为啥急急忙忙整理箱子,打包。我讲,姆妈要去香港了,不准备再回上海,我来帮忙,有啥不对呢。我姆妈就哭了。
其实我也难过,哭过几趟了。我姆妈讲,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妈就要去香港,跟小开结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梅瑞吃了一口茶,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说,我讲到现在,心里一吓,讲不出口的事体,为啥样样会讲出来。康总不响。梅瑞挺直腰身说,其实呢,我跟离了婚的女人,基本是一样了,一个人单过,就是孤独,如果有男人对我好,不管对方是已婚,未婚,我全部理解,我不会添对方任何麻烦,两个人一有空,就可以见面。康总不响。
几月后一个上午,康总从无锡回上海,司机开收音机,家常谈话节目,一个女人讲感情经历,声音与梅瑞近似,康总忆起一片桑田,不近不远一对男女,顾影翩翩,清气四缭,最后是灯烬月沉,化为快速后退的风景。此刻,康总忽然想与梅瑞聊天,虽然康太,同样讲东讲西,态度温和,大学里就是有名的糯米团子,糯,软,甜,结婚多年,要方要圆,随意家常,但天天面对糯米团子,难免味蕾迟钝,碰到梅瑞,等于见识“虾籽鲞鱼”,即便梅瑞一再谦称,是白纸一张,自有千层味道,等于这种姑苏美食,虽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层层叠叠,浑身滚遍虾籽,密密麻麻小刺,滋味复杂,像梅瑞的脾气,心机,会哭会笑,深深淡淡,表面玲珑,内里凌厉,真也是鲜咸浓香。康太与梅瑞,等于苏州“黄天源”糯米双酿团,PK“采芝斋”秘制虾籽鲞鱼,乐山乐水,无法取舍。
康总与梅瑞通了电话。梅瑞说,啊呀,我刚想拨号码,电话就来了。
康总说,最近还好吧,周围太吵了。梅瑞说,是我太忙,现在跟了中介办手续,事体实在多。康总说,买房子了。梅瑞说,嗯,两室一厅。康总说,准备做房东,还是。梅瑞说,决定自家住。康总看看前面司机,压低声音说,上次讲的事体,已经解决了,所以搬场了。梅瑞说,就算吧,其实,我仍旧老样子,我讲过了,做女人,要对自家好,买这问小房子,如果装修适意,我就搬进去住。康总不响。梅瑞说,接下来,就是请工程队,买按摩浴缸。康总说,辛苦。梅瑞说,我已经想好了,现在不便讲。康总不响。梅瑞说,最私密的事体,我告诉了一个男人,有一点后悔。康总不响。梅瑞曼声说,这个男人,样子文雅,有经验,以后,还会想我,关心我吧。康总笑笑。梅瑞挂了电话。
此后某日,梅瑞打来电话,告诉康总,梅瑞娘终于离婚了,准备立刻去香港,与小开团聚。隔了三天,梅瑞再来电话说,康总,我姆妈真的走了,不可能回上海了,即使回来,基本住酒店,我哭了好几场。康总不响。梅瑞说,这天我进房间,我姆妈讲,一个独身老女人,一条老弄堂,姆妈走进走出,已经走够了,我离开之后,梅瑞想换环境,做娘的完全同意,新闸路这个老房间,立刻脱手,买进延安中路底层,煤卫独用,隔壁邻里少,也清静,姆妈贴一点积蓄,让梅瑞平稳过生活,心甘情愿。我当时听了就讲,姆妈以后回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妈笑笑,闷头翻箱倒柜,大忙特忙,这天清理一大堆的废品,房间里,满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袄,织锦缎棉袄,罩衫,璜贡缎棉袄,灯芯绒裤子,卡其裤子,两用衫,春秋呢大衣,法兰绒短大衣,弄堂老裁缝做的双排纽派克大衣,哔叽长裤,舍维尼长裤,中长纤维两用衫。康总笑说,哈,家家一样。梅瑞说,我翻了一翻,还没开口。我姆妈就讲,全部是垃圾,全部掼进垃圾箱。我不响,解开一包旧衣裳,朝阳格衬衫,泡泡纱裙子,我立刻就想到从前了。姆妈讲,看啥,快点掼出去。几大包叠整齐的被单,被面子。姆妈讲,现在用被套,根本不要了。我翻一堆旧衣裳,绒线衫,腈纶开司米三翻领。姆妈讲,要死了,全部掼进垃圾桶。我开了一只箱子,里面不少衬衫,两用衫,百裥裙,朱红绉的“江青裙”,湖绉荷叶滚边裙。姆妈说,全部掼出去。康总说,火气太大了吧。梅瑞说,我只能不响,这批裙子,是我姆妈的宝贝,当年恢复跳舞,我姆妈积极响应,自做跳舞裙,乔奇纱,黑丝绒,手缝亮片,嵌金银丝,现在,姆妈无情无义讲,实在太土了,看见就是一包气,怪吧。有个箱子里,摆了一套五十年代列宁装,弄堂加工组时期的背带裤,蓝布工作帽,袖套,叠得整齐。我姆妈讲,不许解开,真倒霉,真要死了,看到这堆垃圾货,我只有恨,姆妈的好青春,统统浪费光了。
我听了不响,这天,只要我一翻动,姆妈就讲,统统掼出去,掼光,送居委会,捐乡下穷地方也好。康总不响。梅瑞说,墙角落有一个大脚盆,装满以前的时髦鞋子,荷兰式高帮,浅口丁字,烧卖头,船鞋,横搭攀,包括几双跳舞皮鞋,就是“蓝棠”羊皮中跟,请皮匠师傅缝了搭攀,跳舞转起来,不会滑脱。康总说,前几年舞场里,老阿姨还是这种打扮。梅瑞说,我一看,马上想到以前了,想到我慢慢长大,姆妈变老。我姆妈踢了一记脚盆说,有啥用呢,断命的社会,吓人的社会,想当年,我简直跟瘪三完全一样。我不响,一只樟木箱里,全部是旗袍,姆妈结婚前后,单,夹,呢绒旗袍,闪面花缎,四开纺绸,平头罗纺,竖点缕绸,颜色素静,也有“雨后天”,桃玉,悲墨,淡竹叶颜色,每一件,腰身绝细,样式不一样,滚边包纽,暗纽,挖镶,盘香纽,看似简单,实在也是妖。我讲,旗袍我要的。我姆妈平静一点。我讲,件件喜欢。我姆妈讲,根本不能穿,要了做啥。我讲,做纪念。姆妈讲,箱底下,倒是有几件“沙克司坚”(Shark—skin)旗袍,也就是人造丝,绿,黄,粉,淡蓝,其中,雪白颜色最好,当时男人做白西装,女人做白旗袍,最流行。我不响,翻开另外一叠,老介福,富丽绸布店衣料,真丝,雪纺,轧别丁,舍味呢,直贡缎,斜纹呢。康总不响,心里开始烦。梅瑞说,过去的布店,想想真热闹呀,店里全部是人,上面拉几道铁丝,开了票,钞票夹上去,唦的一记,滑过铁丝,滑到账台上,敲了图章,唦一记,再送回来,高凳子上面坐一个老伯伯,从早叫到夜,顾客同志们,当心贼骨头,皮夹子拿拿好,当心三只手。康总笑笑。梅瑞说,我姆妈一听就讲,好了好了,少讲讲,这点料作,梅瑞如果再婚,倒可以定做旗袍,可以用。我讲,我哪里会结婚。康总说,这难讲了。梅瑞说,肯定的,我姆妈看了看讲,西式料子做旗袍,旧社会最时髦,现在的旗袍,怪吧,全部是中式大花头,乡巴子,一副穷相,乡下女人,饭店拉门女人打扮,身上不是牡丹花,就是红梅花,以为穿旗袍,就是金龙金凤,就是浑身包紧,裹紧,胖子也穿亮缎,也要包,要裹,等于做了“酱油扎肉”,“湖州肉粽”,自以为斗妍竞媚,老上海人看见,要笑煞。
我不响。我姆妈讲,但老实讲,这个市面呢,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许西式料子又行俏了,反正,这个房间里,姆妈是一样不想再看见了,完全可以结束了。我不响,我问姆妈,到了香港,总要回上海看看吧。我姆妈讲,一般是不回来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妈只要感情,梅瑞如果离了婚,就告诉我,好吧。我听了,就哭出声音来了。我姆妈讲,乖囡,女人只看重感情,稳靠一个好男人,就定心了。我当时一声不响,揩眼泪。我姆妈讲,到了香港,假使觅到香港好女婿,梅瑞就来香港结婚,好吧,开开心心过生活。我讲,姆妈,我不考虑再婚了,我已经彻底结伤了,我看穿了。康总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