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番外四(2/2)
我还有心想问。
只是没来得及。
最后一道卍字印从僧人指尖弹出,蓦地撞入了我眉心。
如浩荡钟磬之音,伴着无边佛法,涤荡灵台。
冥冥之中,那将广袤天地都挟裹的佛号经声汇作一句:
“归去——!”
“——来兮!”
(五)
红尘佛子的往生目,想与最擅神魂之术的真龙本躯对阵,或许犹有难度。
() 但只是对付一道他施下的蔽魂术,不过朝夕之事。
是,我记起来了。
终于记起了我的名姓,来处,记起了万里之外的乾门,父亲,师长,同门师妹师弟们……
亦记起了御衍,或说厉无欢,再或说,险些将乾门葬入深渊之中的,我的大婚道侣。
我的,“哥哥”。
在黄昏落过梨木雕栏,我在暮云中消解着一切记忆时,我最后亦最清晰记起的那个人,像一道迅疾的风,掠过长廊,堂院,仓皇地推开了门。
所谓“重逢”以来,这应当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慌张。
我猜他听说府中进来了一位僧人游医,我猜他的青龙卫没能留住对方,我猜……
他怕我记起来了。
“雍儿,你……”
那道身影,那张脸庞,那让我刻骨般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站在一片将坠的夕阳里,僵望着我。
我停了几息,下榻——
扑入了他怀中。
那人下意识地张开了怀抱,接住了我。
“哥!”
我听见我的笑声像往常一样,天真又无知。
“你这次行军,怎么回来得如此晚?”
被我抱着的那人僵硬的身躯一点点松懈下来,他的指骨温柔地抬起,抚过我的背脊:“两界山那边,昨夜出了状况,我去查探,耽搁了……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好不好……”
御衍的疑虑,从我那句唤声之后,就彻底消去了。
城主府中一切如常,我如此,他亦同样。
——
只是他大约忘了。
“我”,昔日的长雍公主,最擅长的事情之一,莫过于骗他了。
(六)
在御衍身旁虚与委蛇、等待着脱身时机的那些时日,我始终未能想通,他为何要费尽一切救我。
又为何要在救我之后,遮蔽我神魂,掩埋我记忆。
他说我是他的妹妹,便是即使我失去了记忆,也要断绝我和他之间任何情爱可能。
他明明这样恨长雍,还认定了我便是她,那他又为何不让我死去呢。
我想不通。
或许,连他自己都想不通。
但没关系,答案我已不在乎了。
在他身旁演兄妹情深的第三年,我等的那一刻,再次到来了——
上古真龙一族,每三千年渡一次蜕生之劫。在那一日里,他会比凡人都孱弱。
不知几世以前,作为长雍公主的我,正是在蜕生之劫那日将他的龙心鳞生生剖下。
这才有了龙城血祭,万古长恨。
这一次,我等的仍是这一日。
一道剑讯被我送去了两界山之南的仙域。收到师叔祖回信的那一夜,我知道,我离开的时机来了。
只是我料错了一点。
我以为万年之前的那场蜕生之劫,定叫他阴影难消,自会在
魔域寻一个任何生灵都找不到的地方,度过他的蜕生之劫。
然而我未曾想到,在我与师叔约好的月上中天前一刻,我的房门被人叩响了。
“雍儿,”他声线醉哑,“是我。”
“……”
我僵在了妆镜前,手里握着卸下的最后一件属于青龙城主府的玉饰。
是他那日亲手为我戴上的簪子。
望着簪中那一丝如金如蓝的血线,我不由地笑了。
也对。
早在方才认出这柄由他亲手交到我手上的簪子的那一刻,我就该知道——
今夜注定是一场死局。
只是不知,这死局是他的,还是我的。
“来了。”
我起身,将簪子背于身后。
那种触感熟悉得令我颤栗,走向房门的每一步,都有前世记忆如梦魇如潮水般踊跃在我身畔。
我记得这“簪子”的名讳。
它叫龙鳞匕。
是这世间,唯一能活剖真龙逆鳞的利器。
——
房门洞开。
月色如银。
站在房门前的人一身酒意,毫无半点灵力,却含笑朝我张开了手臂。
像丝毫不设防,像从未被活剖过龙心。
像一个明晃晃的陷阱。
我一步踏出房门,踏入了陷阱——
我笑着,将那柄簪子,插向了他的心口。
(七)
血色染红了他靛青色的长袍。
我以为的刀斧加身,或万箭穿心,却全都没有。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廊外,夜风寂静,整座城主府连灯火都未起一处。
我松开了手。
染了血的玉簪跌入尘土,却未曾化作龙鳞匕。
它不是假的。
但龙血是假的。
我握紧了手心那道狰狞的伤口。
那人的笑意犹停在唇畔,眼神却空洞近茫然,他捏住了我想要退开的手腕,额头青筋缓慢迸起,一点点狰狞了那张本该美好清隽的容颜。
“……为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前世的长雍公主早已听过、也答过了。
“为什么、不杀了我?”
“——”
却是与我设想中截然相反的问句。
面前那张俊美容颜愈发狰狞:“是这一世叫你心软了?你双手早染满了龙城万千子民与侍龙一族全族的血!还何须如此假仁假义故作深情?!”
“是你说,希望我像长雍公主一样。”
“那就像她一样——杀了我啊!”
“可你没说完,”我一点点将手腕从他掌心挣脱,“像她如何?是像她王朝覆灭,死于你手,还是像她受你真龙之诅,生生世世被心疾缠身,只等你追来,屠戮至亲满门,叫她悔恨刻骨、不得善终?”
御衍死死地瞪着我。
可
我觉着(),他的目光分明穿透了我?[()]?『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在看那个皇城之上,踩着万千骸骨,亦无动于衷的女子。
他恨声亦恸声:“若我说,都不是呢。”
“那是什么。”
“是像她一样……”
落入尘土的簪子无风自起,被他握住,又一点点抵入我掌心。
他握着我的手,将簪子一点点按向自己心口,眼底是一种极尽疯狂的绝望。
他望着我笑了。
“……像她一样,弑真龙,享权柄,坐拥广袤河山,无尽疆土。”
“这一次,我若死了,再无龙城血祭。”
“你可独享盛世,万万年,高枕无忧。”
“……”
他似乎永远不知对她死心。
也是这一点,最叫我死心。
在簪子刺入他心口前,我垂眸笑了,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压在了他心口。
簪子停在刺穿我手背前。
御衍的眼神透着灰败的绝望:“为什么?”
“早在乾门,我便说过了,”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是我陈见雪,不是你的长雍。”
(八)
劳烦师叔祖专程从仙域越过两界山,来魔域接我,原本我是极为过意不去的。
直到见到了她身旁那位雪发墨袍的公子。
出于礼貌,尽管心力交瘁,但我还是问道:“师叔祖,这位前辈是?”
“你师兄。”
几年不见,看着比我还年轻的小师叔祖依然是那副最受宗门长老诟病的没什么正行的模样。
“我爱徒。”
雪色长发,容颜清绝的公子淡定地向我纠正:“爱侣。”
“…嗯?”
师叔祖歪头看他。
“既然人已到了,还是去两界山吧,这里毕竟是魔域,”墨袍公子朝师叔祖温声笑道,“耽搁久了,惹来四大主城亲卫,额外造些杀业,多不好?”
“也是,那样你实在可怜,被人顶替了还要被昔日下属追杀……”
“师尊?”
“好吧,给你面子,不说了。”
“……”
墨袍公子笑意无奈,却又纵容至极。
听不懂这一人关系,我自觉莫扰为上,就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
如今的两界山不比昔日。
三年前那场仙力拔起之后,非渡劫境修者,不得逾越两界山。
因此偌大仙域,我也只方便求师叔祖前来。
倒是未曾料及,跟在师叔祖身旁那个看着孱弱书生似的墨袍公子,修为竟也在渡劫境。
由他们一人出手,同时庇护我一人,叫魔域一众强者畏之如虎的两界山,似乎也没那么艰险了。
只是即便渡劫境,过两界山,也只能靠双腿,御不得剑。
而愈往巅顶,风雪愈大。
几乎要埋没了身后那道远远缀着的身影。
() 师叔祖与她的道侣走在前面。
时不时悠哉游哉地回头望一眼那漫天风雪之后。
两人的话声顺着庇护之力传来我耳旁。
“依你对你昔日麾下四大主城旧属的了解……()”
“师尊。?()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好吧好吧,那就以你对魔域的判断,要是他们的魔域共主今个儿死在后面,他们不会把这锅甩到我头上吧?”
“你与魔域结仇已久。”
“所以?”
“也不算甩锅。”
“……”
几息后,师叔祖面色庄重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想了想,咱们乾门宗旨,讲究以仁为本。”
我诚心问:“何时立的宗旨?”
“刚刚。”
师叔祖面不改色,一指我身后风雪中:“那货蜕生之劫还没结束,再跟下去,明日乾元界就得多出三千界里也头一回见的真龙冰雕了。”
“师叔祖有何吩咐?”
“……你当真与他再无话可说?”
“是。”
“可我看他不像啊。”
“那与我无关。”
“……”
师叔祖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于是叹了口气,转身又回去了道侣身旁。
几息后。
两人话声又续。
“慕寒渊。”
“嗯。”
“若你是御衍,你会怎么做?”
“什么…?”
“你一族因我杀你而死,万千子民,全族性命,血海深仇,系于我一人。你会怎么做?”
“……”
我的身影慢了下来,最终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
师叔祖的问题并非问她的道侣,而是在问我。
我亦知道。
这是一道无解之问。
他没得选。
所以我想,无论是死前的长雍,还是此刻的我,没有人有资格怪他。也不曾怪他。
只是乾门终究因他而破,那一日乾门弟子的血,真真切切地染红了偌大山门,千里青峰。
我原谅得,他们原谅不得。
我亦没得选。
“御衍。”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被两界山山巅的风雪挟裹着,呼啸着,向着身后,夜色里的茫茫天地之间,那道孑然孤影灌去。
它被两界山的风刮得千疮百孔。
摇摇欲坠,却又决绝志坚。
“真龙之寿,与天同齐。我祝你得享亘古,无尽孤寂。”
“陈见雪以神魂在此立誓——”
“此生至死不入渡劫。”
“两界山为隔,你我,恩仇相抵,天人永绝。生生世世,再无牵系。”
风雪终湮。
天地间阒然死寂。
我重新迈步,向前走去。
这一次我不曾回头。
我知道,越过面前这座山巅,新的黎明,终会在山的另一头攀起。
风雪之后,那是万物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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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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