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43】(1/2)
秋风轻拂过堂外落叶,清香缭绕的祠堂里静可闻针。
王氏看着面前这姿势端正优雅,眼神却毫无半分恭敬的年轻妇人,眼底飞快闪过一抹诧色,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她双眸轻轻眯起,嘴角也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这沈氏,总算是卸下她表面那层温驯柔顺的伪装了。
打从守真将她迎进门的第一天,她看她那双明光潋滟的眼,便知她并不像面上装出来的那么乖顺本分,却也并未拆穿——
管她是不是装的,只要她能装下去、装一辈子,那也是本事。
不过现下,婆媳彻底撕破了脸,谁都不必再装了。
不知为何,看到沈玉娇这般,王氏心里竟不觉恼怒,反而有一种这样的胆气倒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欣慰,以及一丝隐秘的、难以言喻的松快。
总算是到了这一步啊,她想。
还以为要憋到几十年后,等她缠绵病榻、行将就木了,这儿媳才会原形毕露,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老太婆可算是把你熬死了。
她都想好那时该如何回了,定要笑一声,你可算不装了。
思绪回笼,面前之人仍是双眸精亮地直视着自己,势要得到个回答般。
回答。
王氏扫过沈玉娇那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眼一旁神情沉重的裴瑕。
打从迈进府门,他便一路护着这沈氏,那重视程度,比之从前更甚。
所谓婆媳,不过是由一个男人作为系带,将两个不相干的女人绑在了一条绳上。
而那男人的态度,便直接决定这场婆媳博弈的结果。
事到如今,败局已定——
只王氏一时难以分辨,她是败给了儿子坚守的正义,还是败给了儿子那颗偏掉的心。
她在神龛旁静立良久,才抬眼看向沈玉娇:“我无言以辩。”
她的眸光无波无澜,平静得宛若一潭枯槁的死水,嗓音也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沈氏,你赢了。”
沈玉娇怔忪,没想到王氏竟是这么个反应。
所以这算是,认错了么?
不知为何,心里并无半分痛快,反倒一阵闷闷的,如同一块石头堵着般,不上不下。
余光看向裴瑕,见他面色沉肃,双眉紧拧,想来心里滋味也不比她好受。
也是,子告母,无论结果如何,注定都是输家。
“裴守真。”王氏看向裴瑕,语气冷淡得如同陌生人般:“真相已明,其他也不必多说,便当着你裴氏祖宗的面,处置你的母亲吧。”
“幽禁,家法,亦或是……”
她抬起眉梢,视线瞥过沈玉娇:“觉着我罪孽深重,非得让我给你妻偿命才可解气?”
沈玉娇被她那一眼看得背后发寒,心想王氏今日是怎么了。
她这一句句话,和往裴瑕心头捅刀子有什么区别?还是她想用这些话,激
起裴瑕的愧疚?
她咬着唇,看向裴瑕。
正巧裴瑕也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裴瑕眉眼虽郁色沉凝,却朝她淡淡勾了下嘴角。
沈玉娇微怔,下一刻,便见他后退两步,掀起鸦青色袍摆,朝王氏笔直跪下:“母亲这话,实在诛心。无论国法还是家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真是您动手杀我妻,我为人夫,护不住妻,是为无能。为人子,不能及时劝阻尊长行恶,母债子偿,该偿命的也是我。”
他膝盖稍侧,面朝神龛上那排排漆黑牌位,抬袖:“列祖列宗在上,裴瑕身为裴氏宗子,家中却出了如此不堪之事,裴瑕惭愧。依照族规,凡裴氏族人互相戕害,必重惩之,以正家风。”
“此次玉娘遇难,母亲虽非主谋,却有帮凶之恶。母亲为人尊长,对儿媳不慈,对二房侄女又纵容太过,是为失德。为裴氏主母,未能尽到护佑内眷,安定后宅之职,是为失责。”
他看向王氏,虽仍是跪着,肩背笔挺萧萧如竹:“儿子斗胆,请母亲交出主母印信及对牌钥匙,日后族中、家中事务,自有旁人操心,母亲您没了庶务搅扰,也能静心凝神,思量己过。”
王氏面色一变,“你这是要架空我,叫整个裴氏都看我的笑话?”
主母印信是身份,对牌钥匙是实权,现下她的亲儿子要夺她面子、又要拿她里子,这叫她日后还如何在裴氏立足?
裴瑕目光澹漠:“裴氏祖训有言,长辈无德,祸及子孙。母亲德行有亏,立身不正,若继续担任裴氏主母,掌管全家,才是裴氏一族真正的笑话。不过母亲大可放心,儿会对外宣称您身体抱恙,需静心养病,您若介意旁人议论,或回闻喜老家、或留在洛阳旧邸,两处随您心意。”
王氏眸光轻闪,沉声:“你以为我病了,你就能好么?你为子,沈氏为媳,难道不在家侍奉我?”
“母亲抱恙,儿本该于膝下孝敬,然朝廷有诏,儿不日便赴长安入仕,往后除非族中有要事,应当不会再回。”
裴瑕垂着眼:“玉娘身怀六甲,手脚笨重,恐无法妥善照顾母亲,儿会带她一同赴任,另寻可靠之人为您侍疾。”
王氏听他这话,脸色越发难看:“你这是要舍了我这个亲娘?”
“儿不敢。只是母亲此番作为,实在叫儿不知该如何面对您,只盼母亲在家静思,能早日认清自己的过错,若能悔改,儿依旧愿敬您。若您还执迷不悟……”
裴瑕闭了闭眼,掩下眸中挣扎痛色,嗓音略沉:“我知母亲心中定恨我无情,但孝义两难全。儿去长安前,自会与族中耆老请罪,或是母亲你现在请出家法,杖责不孝子,儿也甘愿受之,绝无怨言。”
说到这,他深深俯身,以首叩地。
王氏见他行如此大礼,又一副任打任杀的模样,心头也涌着一番酸楚。
再恼、再怨,他终究是她的儿,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成就。
她一生汲汲经营,不都是为了他?
“
罢了,罢了。”
王氏身形晃了晃,腰背紧紧抵着桌沿,面色惨白地苦笑一声:“如今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你了。”
裴瑕闻言,抬首看向王氏,肃正面容也有悲色:“母亲。”
“我也担不起你这声母亲了。”
王氏闭着眼,闷声道:“地上凉,起来吧。”
裴瑕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朝王氏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
祠堂里烛光轻晃,沈玉娇看到他光洁的额上印出一道红,眸色轻动。
“对牌钥匙和主母印信,晚点我会让人给你送去。”
王氏冷声说着,撩起眼皮,待看到裴瑕额上红痕,喉头一哽,缓了半晌,才道:“对我处置已定,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二房母女?”
“二房裴彤心肠狠毒,指使下人,谋害长嫂,草菅人命,依照族规家法,必得重惩。叔母崔氏虽非主谋,但教女不严,纵成大错。只二叔父尚在,崔氏为其妻房,我作为内侄,不便越过二叔父插手此事,明日我会与二叔父说明此事,由其自行处置。”
王氏听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问:“重惩,是怎么个惩法?”
“送去庄子上……”
稍顿,余光扫过沈玉娇低垂的侧脸与隆起的腰腹,裴瑕压低眉眼,遮住眸中那抹幽暗:“养病吧。”
淡淡三个字,堂中陷入静寂。
莫说是沈玉娇,就连王氏都惊愕看向堂中的男人。
她知裴彤那祸根必得重惩,原以为起码会留一条命,让裴彤绞了头发去家庙当姑子去。
没想到他竟开口便要了裴彤的命。
那好歹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堂妹啊……
王氏心下轻颤,忍不住又深深看了面前这芝兰玉树的儿郎好几眼。
此番出去一趟,她这儿子好似变得不一样了,是在战场历练过的缘故么,心比从前狠了不少。
沈玉娇也难掩诧异,此刻想法也与王氏大差不差,猜测是否是从战场回来,才教他变得与从前不同。
一阵诡异的静谧后,王氏迟疑开口:“王家那边怎么办?她与王焕闻的婚事已定在明年开春,王家的聘礼都已送来。”
“这样阴毒蠢钝之人,母亲竟放心让她进王家的门?”
裴瑕长指轻揉了揉眉心,再看王氏灰败的脸色,终是不忍再出恶言叫如今本就支离破碎的几分母子情更加难堪,缓缓放下手,他嗓音不疾不徐:“还有劳母亲休书一封给王家,若他们仍愿与裴家结秦晋之好,裴氏定许一位品行贤良端正的佳妇给王氏。若他们非那裴彤不可,恕裴三娘子福薄,无缘做王氏妇,婚事就此作罢,王家送来的聘礼我裴氏尽数奉还,另添三成作为赔礼。”
说罢,见王氏迟迟不语,而外头天色稍暗,裴瑕敛袖,朝王氏拱手:“母亲,时候不早,儿与玉娘一路风尘,实在疲累,先行回房歇息。”
也不等王氏再说,他走向沈玉娇:“走吧。”
沈玉
娇缓缓看他一眼:“嗯。()”
她由他牵着往外走,步下台阶后,又忍不住回头,朝后看了眼。
只见那青烟缭绕、庄重肃静的祠堂里,王氏斜靠在神龛旁,背后是块块冰冷牌位,她高瘦的身形微岣,双眼发直地不知望向何处,眉眼间再无方才那份傲然神气,整个人颓然沉靡,暮气沉沉。
恍眼再看,好似也与祠堂融为一体,成了块安静冰冷的牌位。
泠泠秋风拂过,卷动地上落叶。
堂中那人忽的抬眼看来,枯槁目光相接,沈玉娇陡然打了个颤,忙不迭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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