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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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嬴政微微挑起如剑的长眉,面露诧异看向小家伙,“做客?”

    也不怪他对有人邀请小崽做客感到惊讶——若是在盛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唐宋时期,君臣设下宴会互相邀请,自是常有之事,据史料记载,当年宋高宗赵构前去权臣张俊家中参宴时,各色下酒凉菜、热菜、羹汤、果脯便足足有188道呢,连给随行的军士也备了炊饼两万个、熟肉三千斤!(1)

    但嬴政身处的不是繁华盛世,而是生产力低下的战国乱世。这时节,粮食是最为宝贵的物资,因为无人知晓哪天会猝然开战,国库粮仓必须时刻充分保障足够的军粮。

    事关国家存亡之“兵戎”大事,列国诸侯自然慎之又慎,故而,鲜少有人如赵王那般,动辄在宫中设宴款待公卿大臣。

    这时节,君王盛行的示恩办法,是在每年的五月初五恶日,命人捉来许多“弑母妨坤”的鸮鸟,将之剁成肉酱后赏赐给群臣,食之以辟邪。(2)

    如此一来,君王尚不敢随意浪费粮食,身为人臣,谁又会不识趣地在君王面前,显摆自家丰盛的筵席呢?

    至少在秦国,并无臣子会宴请君王及其家眷。

    霎时,他脑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秦满朝官员,性子这般张扬的,恐怕也只有此人了吧?

    果然,明赫将凑在父王脸庞轻轻贴贴的小脸收回来,兴高采烈答道,“是的呀父王,是刘季邀请孩儿明日去做客呢,到时韩信也会一起去的哦!他说,是刘季家人搬来咸阳为庆祝乔迁之喜,才想要邀请孩儿前去的...”(3)

    说着,他怕没接到邀请的父王多心,忙又抱着君王的胳膊,脆生生解释道,“韩信还说了,刘季担心自己身份低微,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邀请您同去,而兄姊们课业繁忙,他也不敢打扰,这才单单只请了孩儿...不过,若您也能跟着孩儿一起去,刘季一家定会感到万分荣耀...”

    小家伙自然不知晓,实际上是刘季知道自己铁定邀请不到君王与扶苏诸人,唯有他,是最有把握能通过韩信请到的。

    而他一口答应韩信会前去,自然不是被刘季许诺的会准备“弹弓”给吸引了,而是想趁机出宫玩耍一趟,顺便再当个耳报神,探探刘家人的口风——在他这个小孩面前,想来刘家人也没多少防备之心,若让他发现刘季私下对父王有何不敬之处,定会第一时间告诉父王的!

    他垂着小脑袋,暗暗在心头嘀咕着,“一个对父王忠心耿耿的刘季,纵便他有再多缺点也能用,毕竟能力摆在那里;但一个只对父王有着表面恭敬的刘季,却是大秦头号危险分子,纵便他能力再强也是要设法除去的...”

    一旁静静站着的蒙恬听着这心声,神色不由得肃然起来,九公子言之有理!

    他稚嫩的童声还在继续着,“我是父王的儿子,自然不能拿秦国的未来,去赌刘季这只在史书里、取秦而代之的黑天鹅,能变成乖顺的白天鹅...刘

    季啊,希望你是真心实意想做大秦的官员,而不是想折腾什么造反...”

    嬴政听了这心声却并不担忧,面上仍是一派光风霁月之色,他不疾不徐将小家伙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理顺后,指着案上的一摞摞奏章,爽朗笑道,

    “小崽啊,你看,寡人着实是片刻也脱不开身!不过,吾儿既然要上门去做客,自不可空手而去,回头寡人让人从内帑中,挑些礼物让你带去可好?”

    他自信,神画中的秦国会被刘季的汉朝取而代之,当下这个秦国却绝不会——因为,如今这秦国,将来再不会有走投无路之百姓。

    若让天下庶民皆能吃饱穿暖、子孙有书读、家族有希望,还有何人想跟着那帮六国贵族、或是各路枭雄胡闹?

    反之,即便真有人敢犯上作乱,那些丰衣足食的庶民,想来还会主动反抗那些想破坏他们安稳生活的贼子。

    再者,如今这刘季亦非另一个刘季,想来,自小崽被扶苏抱回咸阳宫那日起,天道便将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重新安排了一遭。

    他既然用了便敢放心用,若对方真有不臣之心,待犯了事再依律处罚便是——至少,眼下敢将全家老小都迁来咸阳的刘季,想来不会是让他们来送人头的。

    明赫扬起小脸,濡慕地望向父王轮廓分明的面庞,一个连孩子去臣子家聚餐,都不忘郑重备上礼物的守礼君王,竟是后世君臣口中虐杀无度的暴君?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世,再有人敢胡乱编排我父王,我定要当场发疯好好教训他们!

    当君王修长的手指落到他脸上时,明赫急忙回过神来,甜甜笑道,“好呀,谢谢父王!”

    嬴政看着他明净清澈的眸子,面上神色愈发柔和起来,又轻轻戳了戳小小的酒窝,抱着他殷殷叮嘱道,“明日,寡人会派蒙恬护你前往...吾儿切记,绝不可离开蒙恬的视线,亦不可离开刘氏府宅半步...”

    明赫认真听着,待听完后便伸手摸了摸父王的下巴,笑嘻嘻道,“父王放心,孩儿全都记住了!”

    这世上,可没有人能拐跑他!

    ...

    第二日,庆贺乔迁宴的刘氏宅院之中,虽未张灯结彩,倒也布置得干净亮堂,昨日,刘季还特意买了一套上了朱漆的小桌椅,等着许诺韩信会来的九公子大驾光临。

    这典客衙署之中,也不能人人皆告假休沐,故而,刘季只邀请了几位关系颇近的同僚下属。

    比起诸侯贵族动辄以黄金为贺礼的豪奢,刘季这四品典客令年俸不过六百石,他那些官职五六品的下属,俸禄自然更低,故而秦国官吏人情往来并无攀比之风,有人送了他小猪一头,亦有人送了一筐白面馒头、或大白鹅两只。

    刘家人笑容满面接过礼物,自是激动不已,往日在丰邑乡中,只有乡中豪强富户设宴,众人才会送上千钱,但这等大礼自与落魄的刘氏无关。素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互送的不过是些瓦罐竹筐。

    因客人还未到齐,众人围坐堂屋之中,喝着陶碗

    中兑了些水的黍米酒,一人捧着一个馒头交谈着。

    在重视农耕以强军事的秦国,耗费粮食过甚的酒,是被商君之法视为洪水猛兽的,但公卿官吏们在家设宴之时,是不可缺了酒水的,故而,众人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掺水。

    掺了水之酒,一杯能变两杯,还不多费粮食,只要适量而止,朝廷亦是不会追究的。

    刘太公虽觉这掺水之酒薄淡无味,但还是心满意足地砸吧着嘴,感慨道,“还是秦国好啊,早些年便是列国大夫公卿,也吃不上这等松软香甜的白面馒头...”

    早在前些日子,沛县官府就为各乡打制了免费水磨,又公布了朝廷发下的食谱,丰邑众人这才平生头一遭晓得,原来这小麦,除了能煮成如同啮檗吞针的麦饭,果真能如那邻人阿姊当日信中所言,磨制成细腻的粉末,加水揉制成各色美味的面食——而这些美食耗费的柴薪,却比炖煮麦饭更少。

    几名秦吏自豪地对视一眼,暗暗挺直了后背,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老秦人,自是巴不得每一个归顺秦国的列国之人,都能这么赞上一句“还是秦国好”。

    刘季笑嘻嘻道,“老父欸,莫说早些年头,便是现在你去列国瞧一瞧,又有哪个公卿大夫能吃上这白面馒头的?”

    当日他忽悠那魏国张天师之时,对方府中确乎是没这白面馒头的!

    他抿了一口黍米酒,继续道,“嘿嘿,只有我秦国王上不嫌弃墨家是奇技淫巧之术,也只有秦墨才造得出这水磨,这不,我家王上还命人开办了匠人学室呢...你且安生等着吧,往后在咸阳城里,大伙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刘太公见他满口夸赞秦国之言,说得倒还算体面,在同僚面前不至于落下话柄,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看来,刘季这小子能求到今日这份富贵,在人前着实还是懂分寸的。

    很快,在军中打杂的韩丰也告了假带着妻儿同来,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特意休沐的钟离眜。

    这两人无论家境还是俸禄,自是比不上典客衙署那等官吏,故而,送的贺礼是几个陶罐陶簋——此物在刘家人眼里,亦是十分珍贵的。

    是以刘季虽买了几名家臣,这贺礼刘家人却不肯让旁人经手,免得被人顺手贪墨了去。

    刘季笑眯眯塞了半个白面馒头给韩信,揉着他的脑袋试探道,“韩信呐,你可将设宴的时辰告知九公子了?”

    韩信扬起小手,啪嗒拍开他的大手,抓着馒头往后退了几步,胡乱摸了摸被他揉得乱糟糟的头顶,认真道,“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做到!还请刘大人莫忘了,待九公子一来,我上回欠你的人情便还清了,往后莫要再寻我传话了。”

    说着,他飞快迈过门槛往院门跑去,虽然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刘大人上回曾救过他,但他每回一见到此人,总忍不住后背起一身鸡皮疙瘩,莫名心慌得紧,偏偏这救命之恩还不能不报...

    正在韩信为此苦恼之际,哪知前两日对方竟来到他家中,找他做了一笔交易:只要自己能为他

    把九公子请来家中,先前的救命之恩便一笔勾销。

    在韩信要求他对天发誓,承诺绝不伤害九公子、只是请他来家中玩耍后,便接受了这场交易。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刘季虽是个大人,却还不如他一个孩童守信!

    这不,他前脚一走,对方便朝他父母诉起苦来,“韩信这小子好狠的心肠呐,救命之恩打算只替我传个话便抵消了,待九公子来了,我可要与他说道说道...”

    在韩丰夫妇连声“孩子小不懂事,还请刘大人勿要计较”的致歉声中,刘太公趁众人没注意,狠狠剜了刘季一眼——混账,对个两三岁的孩童也要挟恩图报,你害不害臊啊!

    再者,他压根不信刘季真能请来王上家小公子,人家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儿,岂会跟他们这些乡间鄙夫同桌而食?他瞟了瞟院墙角落的扫帚,罢了,待客人走后再打不迟...

    蹲在院门口的韩信望啊望,终于看到前方尘土飞扬间,浩浩荡荡的宫中卫尉持剑戟守护着一辆驷马马车前来。

    他忙欢喜跑回去通报了一声“来了来了,九公子来了”,又冲出院门高兴地挥手朝马车大喊,“九公子快来,刘大人家在此处!”

    刘太公手中陶碗之酒猛地一晃,甚...甚么?这秦王之贵公子,竟当真被刘季那混蛋给请来了?

    他忙将陶碗往桌上一放,也顾不上等旁人了,匆匆往院外迎去,众人急忙随之出门。

    很快,被明赫拉着与他同乘唠嗑的蒙恬,便抱着小家伙跳下马车,举目望去,院门已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他尚未开口,便见为首的老者撩起衣袍就要跪拜。

    他忙朝刘季喊道,“欸,今日乃是贵府乔迁之宴,吾奉君命护送小公子前来,还请莫要讲究这等虚礼!”

    说着,便随众人踏进了院中,卫尉军立刻按照他先前的吩咐,齐刷刷排队列阵将刘氏宅院团团守护起来。

    明赫忙示意蒙恬放下自己,指着身后在马车上搬运礼物的卫尉,有模有样地学着大臣们的样子拱着小手,抬头朝刘季笑着扬声道,“恭贺刘氏一族在咸阳安家、升官、晋爵之喜!这些是我父王备下的礼物,还请贵府收下!”

    刘季听着这奶声奶气的贺词,早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王上家小公子就是聪慧啊,旁人的祝词都是贺他乔迁之喜,唯有这小人儿祝他乔迁、升官、晋爵之喜。

    没错,他刘季花费钱粮置办这筵席,为的正是让家里那堆人真正看清,他在咸阳升官进爵啦,往后这家中话事权,糟老头子该退位让贤了!

    他越看玉雪团子般的明赫越喜欢,越喜欢越恨不得他是自己儿子,越这般想越想伸手去摸他的小脸——真是世间最惹人喜爱的孩童啊!

    好在他究竟还是有几分理智的,韩信那小子他能随便摸脑袋,君王家公子之金躯,却断断不是他敢触摸的。

    这时,卫尉捧着雕刻精美的玉石、青铜打造的牛首、柔软细密的棉布数匹等双手奉上前,但刘家众人只局促地怔怔站在原地,压根不敢去接。

    这一家子,除了刘太公在家道未曾中落的幼时,见识过些许官宦人家的阔绰,旁的人皆是土生土长的丰邑乡里人,眼前这等精美富贵之物,他们往日连见都没见过,如何敢伸手接过来?

    再者,历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魏国官吏们都是空手登门来索取些礼金的,哪有反过来给主家送礼的...君王?

    他们还特意多备了些荤肉,好等小公子离去之时赠予他呢!

    纵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刘太公,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秦王...魏国人口中凶神恶煞的杀人狂魔秦王,待臣子竟是这般的好?若是如此,往日魏国官吏散播的秦王之恶名,岂非全然是假的?

    在诡异的一瞬沉默后,刘季见家人竟傻不愣登呆在原地不去接礼物,而蒙恬面上已浮起一丝不悦之色,不由暗骂一声“乡野蠢夫”,忙亲自上前接过青铜牛首,又催促家人快接过礼物谢恩,再笑着向明赫俯身拜谢道,

    “我王礼贤下士之举,刘季铭记于心!还请九公子回宫后告知王上,臣定会如这孺子牛般,为大秦朝廷犁地耕田绝不喊苦喊累!”

    明赫努力抿着小嘴,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明明是份贺礼,还礼贤下士呢?刘季很会为自己贴金嘛。

    但他仍然很得体地回道,“无妨,我父王很看重刘大人,还望你莫要辜负他的期待。”

    这一刻,众目睽睽羡慕之下,感受到无上君恩的刘季,只觉得胸膛之中涌起一阵从不曾有过的壮怀激烈:这辈子,唯有秦王如此看得起我刘季,不但为我赏官赐爵,还在人前这般为我撑颜面...若我刘季是千里马,秦王便是我的伯乐,是我的知己!我愿效燕赵游侠“士为知己者死”...

    等等,死倒没必要,还是活着好生为秦王效命吧!

    待众人重新入座后,明赫见众人因他的到来而十分拘泥,索性也打探不到什么口风,便让蒙恬留在堂屋里与成人们唠嗑,自己则与韩信来到院中,玩起了以树枝当刀剑的游戏,他们玩得是极有分寸的,不过是虚虚让树枝边缘接触一瞬便收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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