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和游戏 姜沃:我的君王入局了……(1/2)
媚娘正坐在庭院中看书,忽听见三短一长的叩门声。
她唇边不由便含笑。
这样敲门的只有小沃。
这是她们彼此叩门时心照不宣的暗号——起因还是两年前有一晚,媚娘被姜沃的梦话念醒,就听她在反复念叨:“三短一长选最长……”之类的话。次日媚娘问起来,姜沃就道是儿时听过的童谣。
媚娘起身,边拿钥匙开锁边隔着门问道:“我算着今日你不是休沐,怎么忽然来了。”
开门后,发现姜沃还是骑马来的,显然很急。
媚娘:?
*
媚娘听完整件乌龙,尤其是听姜沃活灵活现描述了皇帝是如何从‘如遭雷击’到‘破罐子破摔’的,再有崔朝是怎么从‘无奈郁闷’到认命‘美人日常’的,也不由跟姜沃笑做一团。
笑过后,姜沃便随口道:“也不光为了说笑话,还要跟姐姐说一声,将来入宫后,与皇后娘娘打交道,只怕要多用些心思,不能与待宫中其余人一般。”
言下之意,陛下已经证明了一条错误的路,姐姐快摸着陛下这块错误的石头过河吧。
而媚娘闻言不由收了笑意,久久沉默,然后发出了一声五味杂陈的‘啊’。
她端起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
“若是能选,与其面对皇后,我宁愿面对十个萧淑妃这样的人。”
媚娘对皇帝的后宫很了解——她是个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既知自己早晚要入李治的后宫,自然已经留意多年。
掖庭,正是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这些年,东宫中无数细碎的人与事都在她脑海中存留着,又不断整合着,每个人,都从最初单薄的一个名字,逐渐成为一个立体丰盈的立像。
虽然实际上媚娘只遥遥见过王皇后与萧淑妃等人的身影,但在她脑海中,这些却已经是最熟悉不过的人了。
但今日听过此事,她不免感叹,对王皇后,还是不够了解啊。
大概是从前被拘在东宫,王皇后没有发挥的余地吧。
媚娘露出一点苦笑道:“我原以为,皇后娘娘是个不懂变通的直人。今日才知,原来是个……奇人。”
虽身处两地,但媚娘跟李治非常心有灵犀的同时感觉到棘手。
“是啊。”姜沃也点头,脱线的人是最难打交道的,你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思绪就狂奔而去。
想到王皇后就是自己将来最直接要面对的上峰,饶是媚娘,都不由生出两分发怵来——
毕竟她近来已经推演过入宫后的情形,基本能推算出每个后宫嫔妃对她的态度。但只看此一事,只怕从前对王皇后的推演,就要全盘推翻了。
姜沃替媚娘斟茶,见媚娘神色,心道:能让两位皇帝同时觉得发怵,王皇后,真乃神人也。
*
“今日我来,还有一事——姐姐应该很快就能入宫了。”
媚娘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目露询问之色。
姜沃道:“若无今日乌龙,我原是想等朝上事发,看看情势如何,再来告诉姐姐的。”
“姐姐进宫的阻碍,其实只在与长孙太尉一人。”旁的朝臣或许会上谏,但只要皇帝坚持,也就只好罢了。尤其是现在媚娘只是低调入宫,又不是后来皇帝要改立皇后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估计朝臣们多半会当睁眼瞎。
唯有长孙无忌,身份与性情摆在那里,可能会强力给皇帝施压,咬死了不许。
这一年多的时间,姜沃并不是一直只坐等皇帝出手,把媚娘接回宫。
她与皇帝一样,也一直在筹划这件事,在等一个能够掣肘一下长孙无忌的机会。
好像,好运气一如既往更偏向她一点。
皇帝的路线遇到了皇后bug,而她这里,却有了新的进展。
姜沃已经喝完了一杯茶,此时把玩着手里的素瓷杯子,笑道:“长孙太尉会以什么理由来压制皇上呢?”
“无非是规矩体统。”
“可若是太尉自己,也不得不违背规矩,甚至是律法,又会如何呢?”
媚娘专注听着。
姜沃问道:“姐姐可还记得陛下今年七月颁行天下的《禁买卖百姓永业田》诏书?”
媚娘的短期记忆,虽不到看一遍即过目不忘的地步,但她胜在记性长足,一旦记下的东西数年不忘。
而皇帝登基以来,凡诏书、敕命、朝臣任免等事,媚娘都留心记着。
这种颁布天下的诏书,都是民生之大事,媚娘当然记得更清楚。
此时随口背了几句:“近年王公官宦,肆吞百姓庄田,致民无居……”
土地兼并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大问题。
朝廷给百姓发田地,令其耕种过活,并且收税以充实国库。然而贵族官宦人家却要侵吞百姓田产,将良民变成自己的佃户——如此百姓无田无业却还要累死累活,而粮食和税赋也都到不了朝廷手里,只能肥了私人的腰包。
故而皇帝登基之初,便下此诏:限官员荫勋之家所占田数,又禁朝中官员买卖百姓永业田。
虽不能根除此事,总算稍刹此风。
媚娘心思电转,很快明白过来:“长孙太尉难道侵吞了百姓的田产?”
姜沃摇头:“长孙太尉为人高傲又重自身体面,不至于此——是褚遂良。”
其实早在先帝年间,自刘洎事起,姜沃就一直在盯褚遂良。
媚娘的手轻轻敲在桌上,面容虽依旧明媚,笑容却冷如窗外寒冬:“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他也是先帝留给陛下的辅政重臣,就是这样辅政的?”
陛下刚下了为民保田的旨意,他就去顶风作案,侵吞百姓田产!
姜沃轻叹道:“姐姐,他到底有没有侵吞百姓的田产,我还真不知道——他这等身份,只怕真的做了此事,也没有百姓敢状告他。”且一个尚书右仆射要夺百姓的田产实在太容易,只要操作的当都不会留下什么‘买卖’痕迹,只会是百姓非要‘献田’。
“姐姐道我怎么抓到的褚遂良把柄?”
“他强买的是鸿胪寺里一位译语人的百亩良田。”[1]
译语人,正是崔朝所辖的典客署下的官员,按吏部制,译语人共一十人,专门负责朝廷与外邦往来时的翻译工作。
“虽说译语人官职不过从八品,但到底是朝廷官员,褚遂良就敢如此肆无忌惮欺压同僚强买人产业——若在先帝年间,房相魏相等人皆在,褚遂良难道敢如此?”
姜沃忽然想起太宗山陵崩那些日子,天沉重压在身上的感觉。如今陛下,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媚娘亦出神望着火盆:管中窥豹,可知先帝一去,许多旧臣对当今皇帝实无多少惧怕敬畏。
*
姜沃道:“此事一发,褚遂良必要受罚,但处置的轻重,却全在陛下心意。”
毕竟这是陛下新颁布于天下的诏书,从前并未有违例可遵循。
且褚遂良是‘强买’不是抢夺,虽把价格压得特别低,却也是给了钱。
那这罪名就可大可小了:若是皇帝要袒护,便往小里说,只算做与同僚商议买田事不协,退还田产并罚俸即可。
往大了说却是违抗圣诏,强买永业田,尚书右仆射肯定是做不得了,应贬官出京。若是陛下再计较起来‘宰辅知法犯法影响恶劣’以及‘甚伤朕爱护百姓之心’,褚遂良就可以跟刘洎一样,得个贬官到偏远之地当县令的结局。
“长孙太尉若要保褚遂良,可就要跟陛下好好商议一一了。”
“不知褚遂良知诏违诏后,长孙太尉可还能理直气壮与陛下说起‘规矩’一字?”
一个感业寺的低微入宫,换褚遂良不被一贬三千里。
长孙太尉会怎么选呢?
媚娘闭眼又想了一遍朝上的宰辅们:“太尉必保褚遂良:如今几位宰辅里,跟他完全齐心的,其实也不多。”
姜沃点头:是,如今几位宰辅,只有褚遂良和于志宁算是与长孙无忌步调基本一致,完全一致的只有褚遂良。
其余张行成、高季辅,以及明哲保身的李勣大将军,可也都是先帝的老臣,对他这位皇帝元舅是很敬重,但绝对不到言听计从的地步。
姜沃低头看茶杯,是啊,这永徽元年,其实还未到长孙无忌最顶峰的时刻。
他们最难的时候还未到。
然而皇帝心里的弦已经绷得很紧了。
姜沃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举杯:“我等姐姐回宫过年。”
媚娘亦举杯,与她相碰。
*
姜沃与媚娘一起用过午膳后,便准备回宫。
媚娘奇道:“怎么不留下来?你既是骑马来的,明儿一早再回去,应当也赶得上早朝。”
姜沃笑道:“倒不是为了赶不赶得上早朝——我有种预感,哪怕明儿有早朝,陛下今日也得过来寻姐姐倒一倒苦水。”
陛下,实在是破大防了啊。
若说旁的朝廷烦恼陛下还能跟她和崔朝念叨下,但今日这事,陛下估计再不好意思对着苦主再倒苦水。
媚娘闻言莞尔,又挽留道:“那也不急着走。”
正午的阳光落在她素白的衣裳上,镀上一层明显的金色。
“小沃,还记得几年前咱们一起琢磨出来的‘零和博弈’棋戏吗?陪我玩一局吧。”
零和博弈。
这是几年前,姜沃与媚娘初次说起世家时,她想起来并告诉媚娘的一种博弈理论。
零和博弈——这种博弈的结果,永远没有双赢。就像两方在争夺一块蛋糕,永远是只要一方获利,多拿一点,另一方就要受损,多失去一点。损人,才会利己。而对方的快乐,就一定是自己的痛苦。[2]
如此博弈,最终的结局便是赢者通吃,败者退场。
如今这朝局便是一场盛大的零和博弈游戏。
皇权与世家对弈,一方获利,一方必损。
“好,我陪姐姐玩一局。”
其实零和博弈游戏里最出名的是扑克,只是姜沃习惯了跟媚娘下棋。
她们曾一起根据零和博弈的原理制定规则,拟了一个只有她们两个才会玩的棋盘游戏。
不似真正的围棋是黑白棋子交错,最后数子定输赢。
她们的零和棋盘之上,最后要不是黑子满盘,要不是白子铺遍。
输赢一望即知。
两人来到窗下,摆下棋盘。
姜沃拿过了黑子:黑子先行,便如世家数百年尊贵,似乎总高人一等,万事先人一步一般。
“我执黑子,来扮世家。”
姜沃把白子推给媚娘,在日光满室中对她笑道:“姐姐执白子,来做——”
“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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