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0 章 三件礼法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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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法在权力面前到底是什么?

    这一夜在院中竹椅之上对坐乘凉之时,姜沃与崔朝亦谈起这个话题。

    姜沃手里转着一把轻罗小扇,只是满院都是驱蚊艾草的香气,无蚊虫,但也无流萤可扑。她就拿扇子扑了扑人,问了崔朝这句话。

    崔朝因近来多见皇帝,而皇帝病中又多说起旧事,他就也拿一件多年前的旧事来举例子,事关长孙无忌。

    崔朝刚开了个头,姜沃又叫停:“等下,这样好的举例论证课,我去叫婉儿来听一下。”

    她起身去叫弟子。

    崔朝则去屋内,给婉儿寻一个新的杯盏。

    待婉儿过来后,就搬了小竹凳,乖乖坐在一旁,捧着消暑的谷叶饮,听起了礼法与权力的故事。

    *

    那还是长孙太尉大权独揽的岁月,而长孙无忌当时的脾性,就是什么都要抓一把,朝堂诸事都要过一过他的目才算完。

    不但律法这种他的专业强项要抓,修礼法之事,他也要主抓。

    “那时候,长孙太尉就给皇帝上过一封修礼法的‘建言’。”

    而且题目很言简意赅:《甥舅服制议》。

    其整篇‘议’大体就在议论,舅舅去世后,外甥该怎么服丧的礼法。

    长孙太尉开篇就很直接道:“古丧服,甥为舅缌麻。”这,可不妥!

    讲到这儿,崔朝还停下来考了考婉儿《礼记·丧服》里的五种级别。

    婉儿背道:“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这五种丧服由高到低,守丧之仪也由重到轻。

    故而有句俗话说‘出了五服不是亲’,论礼都不需要穿丧服为祭,就是血缘太远了。

    而长孙太尉的不满之处就在于:舅舅过世,外甥居然只缌麻,最低级别?做为天子的舅舅,长孙太尉觉得,他该为天下的舅舅发声啊!

    于是在奏疏中,长孙舅舅简略进行了几句论证,什么‘舅舅是母的本宗啊’,‘考之经史,舅诚为重’(其实也不知太尉考据了什么经史,反正也没引用文献)之类的话。

    最后——

    一来崔朝记性很好,二来这封奏疏当年皇帝给他看过原版,跟他吐槽过,所以印象深刻,时隔多年也能背出来最后一句:“舅报甥服,尚止缌麻,于例不通,礼须改正。”[1]

    “于例不通,礼须改正……”姜沃重复了一遍后不免感慨,长孙太尉别的不说,这种‘我有个想法,万事给我让道’的劲儿,还是挺霸气的。

    崔朝继续道:“当年长孙太尉的意思是,把礼法里外甥给舅舅服丧,从缌麻改成小功。请圣旨批准。”就是从五等提到四等。

    当时皇帝跟崔朝吐槽过太尉的揽权又爱折腾后,很快就准了:“舅舅要改这个礼法丧仪,彰其‘天子舅父’身份贵重,就随他去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与其在这种事上跟舅舅较劲,还不如去选两个可用的,不畏惧太尉的官员来的要紧。

    这便是礼法与权力。

    长孙太尉的权力,让他的身份被礼法妆点的更加精美,就像是身上的紫袍金带。

    崔朝说完后,轻声一叹。

    因婉儿在,有些话他没有直接说出口。但姜沃倒是与他感同身受:这点上太子真的不像皇帝。

    也不像先帝。

    崔朝讲完后,姜沃就也给婉儿举例论证。

    只是在讲之前,她还看了一眼崔朝:“我这故事,可对崔氏不太友好啊。”

    崔朝只是含笑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姜沃就对婉儿道:“先帝年间,曾明发过诏令。”

    姜沃最近到中书省后,也在认真熟习本职公务,看了许多诏令。

    “崔、卢、郑、王等姓,好自矜大……每嫁女他族,必广索聘财,实有紊礼经,实亏名教,理须改革。”[2]

    听姜沃说起这件事,崔朝都不免扶额。

    当时他还在崔家,是亲眼见到被皇帝点名的这些世家,是如何一脸懵兼委屈憋屈的。

    怎么说呢,身份不同,做事说话也不同。长孙太尉好歹还是找了找礼法里原本的记录,然后找了点礼法依据来改‘礼记丧仪’。

    然而换到二凤皇帝那里,纯粹就只扯了礼法的大旗。

    别说世家,就连有的朝臣都完全摸不着头脑——世家之间彼此联姻,都是拿的出来的人家,也要图个体面,下个重财聘礼怎么就‘有紊礼经、实亏名教’了?

    这都毫无因果联系啊!

    何况皇帝您不要光看别人的错处,完全不看自己啊——就在三年前,长乐公主出嫁的时候,您还要给双倍的公主份例,加以重礼,结果被魏宰相给怼回去了,您都忘了吗?

    但甭管二凤皇帝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反正他痛心疾首指出崔卢郑王等世家这点很不好,很违背‘礼法’。

    于是当即诏令时任吏部尚书高士廉(长孙皇后的舅舅)等人,要“剪其浮华,褒贤黜逆”……重修《氏族志》!

    世家:……

    懂了,在这里等着呢!

    “而偏生第一回修《氏族志》,不知高尚书等人是没有领悟先帝的意思,还是。”姜沃忍不住笑了:“还是拉不下脸来,依旧把崔氏等世家定为了第一等。”

    毕竟,当年跟现在的情形还不同。

    世家远叶衣冠,名望天下皆重!

    论礼,论理,论时俗,论名望,不把这四家排到第一等,实在不合适。

    二凤皇帝一看,嗯,暗示不行,那就明示掀桌了。

    他直接道:“我今定氏族者,诚欲崇树今朝冠冕!不论数代已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2]

    大概还顾虑到后世子孙,怕被世家忽悠跑了,还特意加了一句:“宜一量定,用为永则。”

    然后把崔卢郑王扔到了第三等去。

    不装了,摊牌了,不服你们就造反吧。

    如果说礼法在权力面

    前,还是能刚一刚的——毕竟长孙太尉再权倾朝野,也得找找根据才把天下舅舅‘提一档’,那么,礼法在武力面前,就真的只剩下‘好自矜大’了,只能怀旧了。

    虽说人心风俗一时难变,彼时朝野间依旧尊崇这些世家名望。但在白纸黑字的国家钦定的《氏族志》上,世家们就要去第三等上蹲着。

    婉儿捧着腮,双眼听得亮晶晶。

    夜色已深,天际星辰明亮,姜沃笑道:“好了婉儿,听过了故事,回去睡吧。”

    **

    婉儿回去后,姜沃跟崔朝依旧在院中坐着,只是话题从礼法,变成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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