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1 章 终南观星(告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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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但当单独与师父相谈,见师父望着自己的目光时,这种幻想,又会消散而去。

    是,她知道,人之大限,不一定要经过病和衰。

    她也知道,若是去对照史册来看,这里的师父已经多停留了十年。

    而且能如此清醒安然地走向彼岸,用佛家之言来说,都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她都明白。

    然而。然而。

    **

    马车停下,守卫宫殿的侍卫验过圣神皇帝的手令,又仔细验过大司徒的鱼符,这才放行。

    然后忍不住一直望着马车。

    实在是这些年,除了他们这些守卫的侍卫和宫人,这座行宫里都没见过什么外人,骤然见了实在新鲜。

    姜握从帘中向外看去——

    这里,是终南山翠微宫。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

    自高宗登基以来,终其一朝,再未至翠微行宫避暑。而太宗驾崩的含风殿自是重门深锁,再不许人入内。

    连洒扫锄整事都不行,只任由草木蔓生,唯有宫苑如故。

    *

    入翠微宫不久,师徒二人就下车来缓步而行。

    姜握陪着师父走过翠微宫每一间宫殿。明明数十年未至翠微宫,却总有种熟悉之感。

    似乎每一间屋子都是一位故人似的。

    一路行来,她想起了许多人:袁师父、孙神医、玄奘法师、大公子李承乾、英国公李勣、阎立本……当然,还有刚刚离开的姑姑。

    每一个名字,面容都历历在目。

    从相遇到死别。

    一段段相遇,正因各个是良师益友,才觉缘分珍贵,才觉……每段缘分终了,都是一片利刃。

    姜握回望自己走过的数十载,方懂岁月如刀。

    这些年她以为是旧人故去旧伤疤,时至今日陪伴师父重回翠微宫,才发现,竟非旧伤,似从未停止过流血。

    她穿过利刃林立走到如今。

    已遍身血痕淋漓。

    最后,师徒两人停步在太宗驾崩的含风殿门

    外。

    殿门深锁。

    如先帝之旨,太宗驾崩于此后,再无人进去过。

    从大殿正门外,都能看到里面的葳蕤草木藤蔓,多年肆意生长,有些已经攀爬且覆满了外殿墙。此时冬末尚不明显,姜握遥想春夏之景,只怕远远看过来,这含风殿花木掩映,会像一座翠绿色的宫殿。

    李淳风走过去。

    他当然也不会去打扰太宗皇帝驾崩之所,只是,依旧想走近看一看。

    姜握陪着师父走到门前,看到一把精铜琐——据说,这种铜锁能千百年不断不坏。

    是,铜锁未断。

    可此时,姜握分明看到抚过铜锁的师父手上,有一抹淡青色的铜锈。

    她终是落泪。

    是啊,自太宗皇帝驾崩,距今,已经三十五年矣。

    **

    是夜,姜握陪师父走上了翠微宫的观星台。

    她还记得,当年太宗驾崩之晚,为保先帝登基之安稳,翠微宫秘不发丧,亦是如此时一般寂然,并无帝崩哀哭之声。

    但师父自然是知晓太宗龙驭宾天,于是在这观星台站了一夜。

    自己也陪了一夜。

    今夜,师父自不像当年那般哀痛。

    他甚至还有兴致,如多年前一般,用观星台附近太史局的官厨,给姜握简单做了两道菜。

    还有一壶淡酒——这从前是没有的。

    毕竟从前,师父带她上观星台,都是教她观星,给她带点宵夜补一补也就罢了,酒自然是不能给的。

    姜握走上观星台时,恍惚竟似见到了袁师父——

    “今日教你用这玑衡抚辰仪。”数十年前,师父教她用此观星仪之时,袁师父也在侧陪教。

    只是袁天罡颇为懒散,又觉得在星象上,李淳风更胜于他,便根本是来凑个人数。

    来是来了,但并不怎么教,反而像一只晒太阳的老猫一样,会找个软垫半卧在观星台上晒星星。倒是每回中场吃宵夜的时候,就来了精神。

    李淳风望着星辰:“还记得师父教你辨认的第一颗星辰吗?”

    姜握点头:“记得。师父说过,天下星可名者中,北辰最尊,天枢也。”

    帝星北辰。

    李淳风在一把宽大的交椅上坐下来,笑问道:“你离开太史局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师父教过的诸多星辰吗?”

    姜握背对师父,立在观星台的最高处,凭栏而望。

    “我都记得,数给师父听一听好不好?”

    “好,你数我听着。”

    *

    “自定星图,大凡二百八十三官,一千四百六十四星。”[2]

    “北极五星,钩陈六星……”

    她一颗颗的数过去。

    身后,一片寂静。

    姜握从夜晚数到天边启明星亮起,一直未曾回头一顾。

    然而,姜握是很清楚,师父究竟是哪一刻走的。

    星辰谙熟于心,于是她在一一历数星辰之名时,还一心二用,心底一直在重复默念一句话:我是来自于一千多年后的华夏。

    这种话,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

    然而……

    就在她数到‘摄提六星’之时,忽然就能够讲出口了。

    说明这观星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准确来说,是只有她一个活着的人了。

    无论死亡对其余人来说是什么。

    对姜握来说,死亡,就是终于能说出口的真相。

    她与所有人之间,隔着一次死亡,隔着永恒的真实的自己。

    姜握接着摄提六星继续数下去,直到东方既白。

    “师父,天亮了。”

    但师父再也不会如贞观二十三年一般问她,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明日要回长安了。

    得不到回答,姜握就自言自语道:“天亮了,咱们该回长安去了。”

    黎明时分,黑夜与白日相接。

    翠微宫寂静无人声。

    一切如旧,她低下头,在玑衡抚辰仪的铜镜上,看到自己的面容。

    因系统的缘故,她体质未变,自容颜未变。

    只是发已半白。

    从前,她只有丝缕白发时,总是可以在梳发时稍加隐藏的。

    然而如今这般形容。

    只怕从今后,青丝白发,再难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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