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陷害(2/2)
「臣拜见圣人。」
裴奰行礼时很板正,显出一个敢言直谏之臣的风骨来。
「平身。」薛白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与故太子少傅裴宽是何关系?」
「回圣人,他是臣的族叔。」
「河东裴氏。」薛白点点头,道:「裴宽曾任范阳节度使,当年李岘举荐你到范阳任行军司马,可是有此考虑啊?」
裴奰正色道:「裴公离开范阳已久,并无故旧。臣也并未攀附李使君,乃因政绩迁至范阳。」
因上元三年的宫变,李岘已被罢相,出任亳州刺史。不论裴奰是否依附李岘,在朝中都已没有靠山,这种情况下还敢弹劾颜杲卿,至少颇显胆色。
薛白再次点点头,道:「说说范阳的情形。」
裴奰心想,这麽多官员圣人都没问,先问自己,显然是因为旁人要麽是降臣,要麽是元从的功臣,都太多顾忌了,唯独自己由朝廷远调而来,没有利害关系在其中,值得相信。
他遂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范阳还是有叛乱的隐患,比如一些当地的将领跋扈,比如其复杂的情形容易造成主官军政一把抓,滋生不臣之心。
说到这里,他偷瞥了一眼薛白的脸色,可惜什麽都没看出来。
只略作犹豫,他还是下了决心,赌圣人也许已对颜家起了猜忌之心,遂将颜季明勾结叛贼馀孽之事说了。
「有证据吗?」薛白听了,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有。」
「颜季明为何这麽做?」
「臣斗胆猜测,或者是颜公授意他收买叛贼馀孽,以树立在范阳的威望。」
「查实再禀,入城。」
这次小小的奏对,薛白虽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裴奰认为这就是倾向于他。
因为他的弹劾是事实,求的是圣人的公允,颜杲卿靠的才是天子的旧情,公事公办就是不讲旧情,当然对他有利。
或许,颜杲卿也是这麽认为的,见天子与裴奰交谈的情形,脸上又浮起忧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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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季明并没有与别的叛贼关在一起,因他身份特殊,还是得到了裴奰的礼遇,有一个素净的厢房待着。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兵士进来道:「颜季明,提审了。」
颜季明老老实实站起,跟着对方往外走去,却是被带出了衙署。
不多时,他便见到了薛白。
两人有多年未见了,他嘴唇哆嗦了两步,有些不习惯地道:「圣,圣人……」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你的。」
薛白穿的是一身普通的襴袍,且还摆了酒菜,抬手道:「坐着聊聊吧,叙叙旧。」
颜季明道:「可臣是落罪之身。」
「你的案子,还轮不到朕亲自查。」薛白话风一转,道:「当皇帝也得有下班的时候,现在我下班了,来见见你而已。」
「那臣就放肆了。」
颜季明当即坐下,拿起一个鸡腿便啃。
啃了一口,抬眼偷瞄了薛白反应,见到一个久违的笑容,他便放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咬。
「被关了这麽久,真是饿死我了。」
薛白在他对面坐下,道:「都说你与叛贼厮混,大逆不道。我是该信你,还是信他们?」
颜季明道:「其实那叛贼,说的是史朝英。」
「猜到了。」
「果然瞒不过陛下。」颜季明道:「但我与她是清白的,我也是这麽大的人了,有家有室有知己,不敢招惹她,之所以帮她,是出于以往的义气。」
薛白道:「我信。」
「真的。」颜季明道:「史思明父子死时,她还在太原当俘虏。朝廷念在她并未参与叛乱,且曾答应招安史思明的份上便赦免了她,但她日子不好过,总被当成叛贼,便打算往北去投奔回纥的移地健,与大唐对着干。」
「她怎知移地健会接纳她?」
「史思明覆灭后,有一部分史氏族人部将就往北逃了,先是逃到奚人部落,后来回纥内乱,移地健侵扰奚人,那些史氏的族人部将便跟了移地健。」
薛白道:「你怎知此事?」
颜季明道:「我原本是不知的,但她回范阳搜罗旧部时被我捉到了。我便劝她,与其到回纥受风霜之苦,不如为大唐立功。」
「她答应了?」
「说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说服她。」颜季明道:「我让她设法与身在回纥的部将联络,为大唐内应。到时我再让阿爷伺机出兵,灭回纥,献移地健至长安阙下。」
「想得倒好,能做成吗?」
「事在人为嘛,如此一来既能帮史朝英一把,又能为大唐安定边塞。若能平定了回纥,河北形势也能好不少。」
薛白打量了颜季明一眼,发现这些年他看着没太多变化,还是很简单,热血丶赤诚,也可以说是没什麽长进。
但这是他的真实样貌吗?
「此事,为何不与颜公说?」
「我阿爷定然是不同意的。」颜季明道,「他首先便不会让我与史朝英来往,觉得她是粗莽的胡女。可若没有我一直劝着,史朝英也不愿为大唐立功。再者,阿爷身边人多嘴杂,若是泄露了风声,事未做成,先将史朝英与她的部族害死了。」
说到这里,为证明颜杲卿身边人多嘴杂容易泄露风声,他又补了一句。
「我之所以被捉现形,便是因阿爷派人跟着我。我出门时倒是没被盯上,但阿爷派的人在街上找我,倒叫有心人察觉了。」
薛白问道:「你是说,裴奰故意陷害你?」
「那当然,他是小人。」
「说说,他如何陷害你的?」
颜季明说不出来,只道:「裴奰便是借着有人祭祀安禄山揽权,原本只是一些拜火教众,他非要大张声势,便是为了以此对付我阿爷。」
「他官位不如你阿爷,在朝中又无靠山,出于何种目的要对付你阿爷?」
颜季明道:「这等小人,嫉妒报复丶有利可图丶受人指使,自有其见不得人的目的。」
薛白道:「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颜季明问道:「陛下信我吗?」
其实,薛白听说有人祭祀安禄山之时,也感到十分的焦虑。这件事会让他觉得河北人心不在大唐,那会不会是他这些年的治理出了问题。
若千辛万苦却终究与李亨丶李俶父子没太大差别,这是他难以接受的。而朝廷派来范阳的官员几乎也都是这种情绪,都是第一时间紧急弹压。
这种情况下,颜季明跑到那个被封掉的祆神祠去,某些方面上来看,确实是犯了大忌讳。
有过那麽一瞬间,薛白也想过,或者有一种可能,颜杲卿丶颜季明父子真的另有所图。
他一直对他们有种既定印象,觉得他们是忠烈。可忠烈是旧的历史对那个壮烈死在安史之乱中的颜氏父子的评价,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如何还能以既定印象看问题。
而人是会变的,尤其容易被权力改变。
「你不觉得一切太巧了吗?」薛白道。
颜季明顿时没了胃口,放下手中的食物,叹道:「是啊,我也知自己难以洗清了。」
薛白道:「所以,我信你说的,你被人陷害了。」
脑海中那一瞬间的怀疑掠过之后,他依旧相信颜季明。
虽然人容易被改变,可总有那些始终坚定的人。
巨大的灾难会让这些人磐石般的品质被呈现出来,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而灾难若没发生,人依然还是那个人。
「陛下信我便好。」颜季明笑道。
「但我虽是皇帝,却也不能说一句话就把你放出来,除非能证明史朝英不是叛贼。」薛白道,「另外,裴奰是个外来的官员,他没有能够陷害你的能量,此事背后必然还有旁人指使,且涉及到更大的利益。」
这些,薛白从洛阳出发之前就知道。
他到范阳来,本就是查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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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裴奰对付颜杲卿父子之事,薛白有三个猜测,一是裴奰就是一个敢言直谏之人,但事情发生得太巧了;二是裴奰代表的是像河东裴氏这样的世族对变法的态度,通过弹劾支持天子变化的颜家,以示不满,这是最有可能的;三则,是河北当地的旧势力,对朝廷不断加强管制的反抗,但裴奰毕竟没有与这部分势力有利益瓜葛。
到了范阳的数日间,薛白并没有马上做些什麽,没有插手军屯,也没有督促各项变革,只是派人暗中调查范阳文武官员之前的利益关系。
他常常召见杜甫,询问关于文教之事,偶尔能从那些武将子弟的轶事当中感受到降将们的态度。
直到数日过去,终于有了进展。
「属下查到裴奰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公正不阿,他有些怪癖……他私下里喜欢搜集新罗婢。」
「什麽?」
「裴奰暗中在范阳城外置了个大宅院,收罗了一百馀新罗婢。」
「他做贩卖奴婢的生意?」
「恐怕不是,他似乎是自己享用。」
薛白有些诧异,但原本的一些疑惑也就此消除,喃喃道:「怪不得他能捉到颜季明,果然是故意的了。」
如此,他的三个猜测也就有了结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