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求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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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个别极重要的大事需以快马呈阅之外,朝廷的日常运转没有太多的变化。

    但御驾没走多久,颜真卿的生活上便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日他才散衙还家,便听闻他的小舅舅来了。

    他三岁丧父,由母亲殷夫人一手抚养长大,也受了殷家颇多恩惠。

    既是长辈来访,颜真卿连忙有请。

    来的是殷夫人最小的弟弟,名为殷履衡,一直以来居于苏州,虽不出仕,却是当地名望。

    「阿舅怎来了?」

    「送孙儿到洛阳求学,来看看你。」殷履衡坐下,道:「你如今成了国丈,位列宰执,这一声『阿舅』听得我心发虚啊。」

    颜真卿道:「我便是七老八十了,也得唤你阿舅。」

    「时间过得真快。」殷履衡道,「那年姐夫去世,你随阿姐回到殷家时才这麽一点大。还记得你七岁那年调皮,骑在我脖子上摘枣,摔得头破血流,累我被阿姐好一顿打哩。」

    颜真卿笑了起来,见到殷履衡,他是由衷地高兴。

    可接着,殷履衡就叹了一口气,道:「算来,阿姐快走三十年了吧?」

    「是。」颜真卿也黯然,道:「二十六年啊。」

    「人活于世,亲人越来越少了啊。」

    「故旧越来越少了。」颜真卿也感慨,可脑中想到了外孙,还是浮出欣慰之色,道:「好在有子子孙孙啊。」

    两人唏嘘着,聊着过去的旧事,难得开怀。

    可到后来,殷履衡还是提了一件事。

    「我这次来,还有一桩事想问问你。这次朝廷又是颁行新政,又是清量田亩。家里田地确有一部分隐田,要纳入徵税。另还有部分要被抄没,不算多,大概五百馀顷,大哥想让我问问你。」

    颜真卿心里微微一叹,暗忖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些事。

    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有亲戚登门,其实是早有预料。

    这些年,不谈利益只纯粹叙旧的交往,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阿舅是为了这数百顷田来的?」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殷家不至于连这点事都不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里在苏州有不少亲朋故旧,往日也受了很多人情。」

    他跋涉到东都,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这背后还有各自牵扯,比如,他的妻家丶母家,他的恩师丶门徒,以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挚友。

    「这不是钱的事,而是太多人都求到了大哥头上,大哥若是不答应帮他们,往后在苏州恐怕就难待下去。」

    颜真卿问道:「既是触动了这麽多人的田地,想必众人早该联合起来,对州县官员施压了吧?」

    殷履衡道:「我不瞒你,确是如此。但江南东道新任的安抚副使刘展是个狠人,亲自到苏州督促,将所有隐田都登记在册,今年秋天便要纳田税,超出的田亩则在两年之内没抄。」

    颜真卿道:「朝廷新法,这两年田税不过是十税一,并不算高啊。且一旦开收田税,朝廷便禁止地方官再收租庸调。」

    「这些田本就是不纳租庸的。」殷履衡道:「即便如此,这些年众人日子也并不好过。天宝年间,一年进贡两次,都是我们筹了宝物给州官,送到长安的是一贯,苏州便要花销一百贯。其后战乱这些年,纳捐丶杂税丶补饷丶盐榷丶茶榷,还有给军头们保平安的钱,说是隐田丶匿户,可大户家的仓房也都空了啊。」

    颜真卿道:「问题在于,国库丶贫农家里更空。」

    「不说这些道理了。」殷履衡道:「殷家总得在苏州立足,阿舅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写封信与刘展打个招呼,我带回去,也算是对亲朋好友们有个交代。」

    颜真卿摇了摇头,道:「今日我若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也不必再主持变法了。」

    「我孙儿今年已十岁,原是在家塾读书,可前些日子,家塾夜里失火,藏书都被烧了。」殷履衡道:「你幼时,也曾在那里读书习字,岂忍见殷家不容于当地?」

    颜真卿道:「此事若是人为,阿舅当去找刘展,让他揪出幕后之人才是。」

    殷履衡又苦劝了一会,见颜真卿态度坚决,只好无奈告辞而去。

    颜真卿送他出了门,只见天已经快黑了,他驻足望着远处的火红的云,心知反对的声音才刚开始。

    没过两日,却是殷亮前来拜访。

    殷亮是殷家的族人,颜真卿任醴泉县尉时便聘他为幕僚,后来他又随薛白到偃师。

    如今殷亮早已是朝廷重臣,主掌工部,管着各种新工艺,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但面对颜真卿,他还是很客气。

    「颜公。」

    「你往日埋头工部,今日突然来访,莫非是为苏州之事?」颜真卿道,「我阿舅来找你了?」

    殷亮点点头。

    他不说话,颜真卿也不说,只看他是什麽态度。

    好一会,殷亮才道:「我推托不开,只好来见颜公。」

    「你就不该来。」

    「但只怕颜公不知。」殷亮道:「这些年冶炼丶铸造丶水利丶火药等诸多技艺进展甚快,现今天下安定,只等有所突破,往后,必能开疆扩土,每亩土地也能养活更多人,变法或不必太过严厉。」

    「你也是追随陛下那麽久的人了,竟说出这等话来。」颜真卿道,「安禄山叛乱,河北那麽多人追随他,难道是吃不饱饭吗?」

    殷亮摇头。

    颜真卿道:「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是,可族叔那边……」

    「若只是实施前些年说的两税法,无非是等到夏丶秋之际,收一次税,不会有人跑来求情。可那样,根子里的问题没解决。我原本也是主张徐徐图之,但你知我为何支持陛下大刀阔斧地清丈田亩,检括均田吗?」

    「颜公是为大唐好。」

    「都说事缓则圆。」颜真卿道,「可若我们这一朝不办,拖到往后,兼并愈重,积弊愈深。难道大唐还会出一个比陛下更有决心的君王吗?能力排众议破除万难一扫陈疴旧疾的进取之君,实难再有啊。」

    殷亮道:「下官明白了,既陛下与颜公决心已定,下官不该谋一家一族之私。」

    「且让我等为社稷奠基,留长久之盛世于后来者吧。」

    话到后来,颜真卿的思绪又飘远了。

    他又想起了前些时日薛白说的那些话,若使天下田地为公有,也就没了兼并,是否能避免王朝兴衰?

    若说这事在太远的未来,现在想都不该想。但若是以此为有生之年的目标,此次的变法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难怪陛下总担心来不及,人活于世,总是有不尽的追求啊。

    ~~

    时间过了一个月,颜真卿知道殷履衡没有放弃在朝中寻找助力来压着刘展。

    他十分关注此事,派人暗中盯着,每次发现殷履衡扯着他的关系拜访某个官员,他都会派人去叮嘱对方不可徇私。

    这般铁面无私的作派终于是让殷履衡死了心,前来与他告辞,准备返回苏州。

    「清臣未免太过执拗了,平白伤了人情,变法也未必办得成,何必呢?」

    「若为子孙后代考虑,阿舅该支持朝廷变法才是。」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你不念旧情便罢了,我不求你,临别之际,却有几句话想提醒你。」

    他往屋外看了一眼,凑近颜真卿,压低了声音,道:「你扶立女婿,这是天大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这般得罪人,往后是要给颜家招祸的啊。」

    颜真卿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反问道:「何谓『扶立女婿』?」

    「旁人不敢说,可忠言逆耳的话阿舅得说,这是为你好。」殷履衡道:「你已挣了国丈之位,你的外孙往后可是要登基的,要想稳住这得之不易的权势,靠的不是变法的功绩,而是众人的支持。」

    「我变法并非为了私心。」

    「不论是为什麽,商鞅尚且遭车裂,你比商鞅更多破绽,当谨慎啊。」

    「阿舅大可说说我都有哪些破绽。」

    「非要说吗?」殷履衡道:「有谁不知吗?」

    颜真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莫名让殷履衡害怕起来,惊道:「你不至于要把阿舅也灭口吧?」

    「灭口?」

    「这些事在长安与东都不让人提,可在苏州谁人不晓?你灭口也没用……我可是你阿舅,你总不能真杀我吧?」

    殷履衡还待再言,终究是怕了,摇了摇头,叹道:「唉,你好自为之吧,阿舅就此回苏州了。这般空手而归,大哥只怕难办了。」

    颜真卿听得明白他在说什麽。

    有些事原本已渐渐有了被淡忘的趋势,可随着变法,又开始被人频繁提起。

    因为它几乎是当今天子唯一的破绽了。

    颜真卿思来想去,招来了颜泉明。

    他看着这个自己最喜爱的侄子,思虑良久,开口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否曾为了某些事而杀人灭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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