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君从故乡来(1/2)
昨天到了宅子里边,高冕还算满意,说了句凑合。
宅子是老的,地上的青砖全是书简湖的湖底之泥烧造而成,是最近十年才兴起的京师风潮。这桩买卖,没点官场关系,行不通。
一墙之隔,墙外人声鼎沸,墙内云淡风轻。墙角搁放一只大缸,搁着一只大缸,里边养着十几尾金鱼。
高冕一手持青瓷罐,搓散鱼食,引来游鱼疯狂争抢,水纹漾开,涟漪阵阵。
高冕微笑道:「记得早年离乡途中,过一深水,运转目力,清澈见底,层层沟壑,高下如田畴,群蛟五色,盘踞期间,似盆如瓮,吞吐宝珠流光溢彩,蜿蜒游走,须鳞爪牙历历可见,观者目眩神摇,真如志怪书上所谓水底水晶宫。」
桌边,刘老成已经倒了酒,高冕不着急上桌,他也不好独饮。听着有些奇怪,高老儿这番文绉绉的言语,到底是亲眼所见有感而发,还是从哪本文人笔记上边抄来的?
只是他们双方多年好友,知根知底的,高老儿没必要在自己这边卖弄文采才对。高冕与荀渊,他们俩老不羞,不但是谱牒修士,还是帮主和一宗之主,早年在宝瓶洲的镜花水月是极负盛名的一对土财主,分别绰号一尺枪,玉面小郎君,出了名的阔绰,他们砸钱的时候,言语粗鄙,经常让一旁的刘老成觉得他们才是书简湖出身,自己这个宫柳岛的岛主,相较之下,简直就是个作风正派的道德君子。
酒水是有价无市的长春宫仙酿,酒杯是花神杯,当然不是外边庙会售卖的仿冒托名款。确是花了心思的。
高冕抬脚跺了跺地面青砖,转头笑问道:「刘老儿,你可是书简湖不挪窝的土皇帝,想过会有今天的光景吗?」
刘老成无奈道:「骂人不揭短。」
确实,刘老成真正最为风光的峥嵘岁月,还是在书简湖,顶着个首位玉璞境野修的头衔,那会儿的刘老成,才叫横着走,他自己真有一种气运在身的感觉。截江真君刘志茂,黄鹂岛仲肃之流,算个什麽东西,这几个元婴境,一门心思只想着做掉他刘老成,好吞并宫柳岛,刘老成却要想着养着他们,别轻易死翘翘了。不如此,书简湖如何立足于宝瓶洲?
高冕非但没有收手,反而继续往老朋友伤口上撒盐,「怕什麽,你又不是心有馀悸的刘志茂,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做贼心虚,不怕翻旧帐,不必每天睡不着觉。」
刘老成无可奈何,独自喝了一杯闷酒。
书简湖这本旧帐,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陈剑仙,想不翻篇也不行。
可是等到陈平安又多出个崭新身份,就轮到书简湖想要翻篇也也难了。
高冕接下来一句话,就不是往伤口撒盐,而是直接往心口戳刀子了,「咦,夏天当上的大骊国师,秋天是不是就要开始秋后算帐了?」
刘老成苦笑道:「还能如何,乖乖受着。」
高冕笑呵呵问道:「是不是一直奇怪为何荀老儿,在我这边唯唯诺诺,响屁都不放一个,把身架摆得极低,却一直没把你当朋友,酒桌上边每每觥筹交错之时,始终瞧你不起,端起的酒杯永远高过你?」
刘老成默不作声,确实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伤心事。刘老成不说眼高于顶,总还是心高气傲的。
荀渊越是如此,刘老成越是念高冕的人情。当年宝瓶洲的修士,是需要仰视桐叶洲的,何况荀渊早就是一位仙人,刘老成能够结识荀渊,并且维持一份过得去的体面友谊,全部归功于高冕的牵线搭桥。
高冕说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当恶人,让你更念我的好。」
刘老成点点头,「喝过两次酒,我就想明白了。」
高冕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喝不醉的聪明人,对我这种真心好酒的人来说,你们糟践好酒了。话说回来,可能你们才是对的,我们是酒喝人,你们是真的人喝酒?」
「荀渊私底下说过一句好话,对你评价很高。说刘志茂仲肃他们,至多是境界与眼界相符,唯独玉璞境的刘老成却有飞升境的眼界,可惜成也书简湖,败也书简湖。」
说到这里,高冕端起酒杯,「得敬你一个,荀老儿。」
刘老成一起举杯。
高冕抹了抹嘴,笑道:「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片刻之后,侍女前来通报,有客人拜访,对方自称是无敌神拳帮的赫连宝珠。
刘老成的那位道上朋友,不光是帮买宅子,也送了两位侍女,她们都是南边仙家门派的谱牒修士,流落至此,境界不高,身世清白,尚未中五境。将宅子转手交给刘老成之前,那位老仙师就已经给了她们一大笔神仙钱,准许她们在此潜心修行,务必照顾好贵人的饮食起居。
赫连宝珠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她用浓重的乡音,说道:「老帮主,我在董水井开的客栈那边,遇见了刘羡阳和顾璨。」
高冕笑道:「见着就见着了,怎的,是跟谁看对眼了,还是谁调戏你了?」
赫连宝珠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与那刘老成抱拳道:「见过刘老宗主。」
刘老成笑着点头,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她落座喝酒。赫连宝珠也不矫情,一坐下,就一鼓作气满饮三杯。
赫连宝珠以心声说道:「来时路上,我发现庙会那边有个貌美妇人,她身边跟着个老者,看不出深浅。」
高冕对此并不感兴趣,如今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少吗?老人只是皱眉问道:「听说你近些年跟那个叫柳?的什麽帮主,走得很近?清不清楚这小子是什麽来头丶路数,跟大骊那幅升官图哪条道儿是通着的?」
赫连宝珠解释道:「不算朋友,只是以前在洛京地界碰到过,混了个熟脸,当时约好了到了大骊京城,他来做东。我只听说柳?跟京城一位绰号六爷的年轻贵人很熟,我没见过,江湖朋友都说此人身份神秘,在京城地面颇有势力,猜测他极有可能是某位上柱国姓氏的嫡出。至于柳?跟大皇子是知己的说法,据我所知,肯定是假的,柳?自己对此也是无可奈何,说是一个敌对门派故意散播的谣言,他坦诚自己提心吊胆多年,就怕哪天不小心就吃了牢饭。」
大骊宋氏始终没有立太子。
身为嫡长子的宋赓,其实一直是被当作储君看待的。至于宋赓的弟弟,皇子宋续,外界几乎没有任何说法。
高冕看了眼刘老成,「你的小道消息最是灵通,有没有靠谱的内幕,可别让宝珠着了道,连累我都要去刑部交待情况。」
专心做学问的读书人,千万别碰朝堂,江湖人就碰得了?何况这座庙堂,还姓宋,是大骊王朝。
赫连宝珠欲言又止。
高冕摆摆手,「不就是还有一层樱桃青衣的刺客身份,我早就知道了。你就当我还被蒙在鼓里好了。」
刘老成点头道:「我近期就去打听打听,等我消息便是。」
赫连宝珠抱拳道:「谢过刘老宗主。」
刘老成端起酒杯,笑道:「都在酒里。」
不曾想很快就又有客人登门,还是找高老帮主的。侍女只好硬着头皮再去通报,说门外来了一对师徒,老道士背着绘神像的木牌,老道士自称来自别洲,四海为家,道号臭椿,还带着个背胡琴的徒弟。
高冕显然跟他很熟,都懒得起身迎接,老道士让徒弟随便逛逛,记得别乱碰任何东西,碰坏了,拿命赔都赔不起的。
老道士单独落座,笑着解释道:「我方才在街上瞧见了赫连女侠,见她来此敲开门,就猜到你可能在这边。」
赫连宝珠心中惊讶,被对方一路跟踪至此,自己竟然毫无察觉?道号臭椿?
高冕笑道:「不必惊讶,这贼老道是位陆地剑仙之流的世外高人,这辈子最是擅长见不得光的隐匿和刺杀。」
臭椿道士说道:「比起纳兰夜行,还是差点意思。」
高冕斜眼道:「不害臊啊,有脸跟他比?」
老道士点头道:「没脸。」
赫连宝珠并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刘老成却是眼皮子微颤。
老道人说了句怪话,「曾经滴酒不沾的人,变得嗜酒如命。难受不难受?」
高冕用刘老成的那句话作答案,「都在酒里。」
气氛沉闷异常,赫连宝珠也不知道这句话怎就勾起了伤心事。就在此时,又有个道士登门拜访,没有报上道号,只说自己名为梁爽,却是来找臭椿道人的。
高冕将眉宇间阴霾一扫而空,爽朗笑道:「好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刘老成问道:「是哪位道家高人?」
「完全没听说过。」
高冕摇摇头,望向老道人,「既然是找你的,总该晓得是何方神圣,投缘的道友?结下梁子的仇家?」
臭椿道人捻须笑道:「容贫道先卖个关子。」
梁爽进了宅子,却不是去找臭椿道人,而是先找到那位小道士,梁爽稳了稳道心,轻轻感叹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
一旁侍女有些着急,这客人,也太不见外了,竟是擅自乱逛起来,若是惹来刘老宗主不高兴,自己岂不是要被逐出此地?
梁爽笑道:「小姑娘,今天是你领着贫道进门见着人的,有接引之功,贫道自会报答。」
侍女本就恼火,听闻这种虚头巴脑的大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差你这点赏钱?
她显然误会老道士将她视若富贵宅邸的丫鬟了。
她站着没挪步,站在原地稍微等了会儿,见那老道人只是笑呵呵,竟是连红包都不给一个,可把她气坏了。
她板着脸让老道士跟着,快步走向那座院子。梁爽也不道破天机,心情极好。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在桐叶洲闭关期间,老真人蓦的有了一番天人感应的迹象,赶紧算了一卦,犹不放心,走出道场,夜观天象,终于了然。
老真人连夜跨洲远游,直奔大骊京城,果不其然,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自己找着师尊的转世了。
梁爽这条道脉法统,自古便是一脉单传,师父传法,绝无二徒。师父转世,徒弟就要找寻前者的转世,更换师徒身份,将其收为继承道统的法嗣,长久找不到也要一直找。先前梁爽主动去往桐叶洲,跟那周密硬碰硬打了一场,老真人自觉大限将至,并不后悔,最担心的,便是这条道脉传到自己手上,导致香火断绝,他梁爽岂不是千秋罪人?
到了院门那边,侍女就要停步告辞,老真人从袖中掏出一张不起眼的黄纸符籙,笑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姑娘收好。」
侍女敷衍道谢一句,将那符籙放入袖中便转身离去,听见老真人依旧在那边絮叨,「小姑娘,记牢了,就算转手卖钱,也莫要贱卖了此符,最好是等到自己将来结了丹,再来着手炼化此符,于金丹八转之时,便可见门,一朵红云深处,自有道家仙君带路游玉京,紫府绛阙耳闻目见,皆为自身大道资粮……」
刘老成瞥了眼老道士赠送出去的那道符籙,瞳孔收缩,必是重宝!这老道,真是好阔绰的出手!
臭椿道人笑道:「贫道这辈子还是第二回瞧见货真价实的接引符。」
梁爽笑道:「贫道这边倒是还有些存货,能够作为远古洞天福地遗址的钥匙。」
臭椿道人笑道:「好个『一些』!」
赫连宝珠辈分低,道龄小,她自然就让出了座位。
不曾想那老真人笑道:「贫道就不坐了,聊完事情就走。」
臭椿道人说道:「前辈一定猜到了,先前正是贫道设坛作法,口呼真名,泄露天机,将徒弟的生辰八字都以扶乩之法写在沙盘之上,故意惹来前辈的查探。」
梁爽点点头,「即便真是龙潭虎穴,贫道也要闯一闯的。」
————
庙会那边,封姨手上挽了个花篮,篮子里除了几样时令鲜花,还有好些用各色玉石雕刻而成的假花,足可以假乱真。
她啧了一声,「隔壁宅子,卧虎藏龙。」
化名苏勘的老车夫,满脸不以为然道:「除了最后到场的那个臭牛鼻子,道力不弱,其馀几位,也就那样。」
封姨瞥了眼人花神庙大殿那边,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道:「去里边烧个香?」
京城这座花神庙,岁月悠久,但是最熟谙京师掌故的文人骚客,都不会清楚最早花钱建造花神庙的大香客,便是这位封姨。
「免了。」
苏勘觉得好笑,「你们娘们真是记仇。」
你封姨给花神娘娘们烧香?当年是谁祸害得整座百花福地,必须修养百馀年才能对外开放?你去烧什麽香。若说风雨摧折,已经足够让百花凋零不堪,再加上自己这位旧雷部斩勘司的馀孽,即便如今神位不正,积威犹在,真不考虑一座花神庙受不受得起?
故而这座花神庙是从不显灵的,哪怕建了祠,立起了百尊栩栩如生的神女塑像,香火也算旺盛,百花福地的花神们却将此地视为雷池,不敢擅自「降坛」至此。久而久之,这座大骊京城花神庙便有了两处不同寻常的地方,一是百位花神的彩绘神像,是人间气态容貌最为逼真传神的,再就是由于百花福地的花神经常有升迁贬谪,祠庙也需要跟着更换神名丶神像,唯独这座祠庙,殿内从未更换过塑像,建造之初是哪些花神,如今还是那些花神,例如那位早已被贬谪出百花福地的「曹州夫人」。
封姨冷笑道:「见不得她们一味取媚于人。得了宠,便得意忘形,骄纵恣意,不知天高地厚。」
人间花木,诞生之初,本是供奉愉悦神灵的存在,是大地山河的点缀。
苏勘叹了口气,「何必呢,说到底,你还是迁怒于旁人。」
封姨撇撇嘴,「不否认。」
苏勘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该放下旧怨,也该放过她们了。」
封姨嗤笑不已,「这话别人说了,我哪怕不认同也要假装听听看,从你嘴里跑出来,总觉得像是反话,劝我下狠手。」
苏勘说道:「当我放了个屁。」
封姨挽着花篮,独自姗姗然走入花神庙主殿,花神塑像主次分明,有高有低,她们美不胜收,却是百花福地好久之前的位次了。
早年大骊的浪荡文人,总喜欢编撰一些某某书生夜访花神庙丶胡诌几首打油诗便有数美侍寝之类的香艳故事。引得好些地痞流氓经常摸黑翻墙夜闯花神庙,欲想一亲芳泽,甚至有些色欲熏天的胆大之辈,想要搬走一尊神像藏在家中,读书人不是说好些古人也有那「玉人之癖」,实在搬不走,偷不了,那也好办,反正「她们」实在是太像真正的美人了……所以花神庙的庙祝,不得不花钱长期雇人在这边守夜,免得被那些登徒子玷污了花神娘娘们。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莫非老秀才说得有几分道理,女子何苦为难女子?
封姨突然以心声询问走出庙会的老车夫,「苏勘,你在等什麽?」
苏勘面无表情走在人流渐渐散去的街道,「你我一路货色,你在等什麽我就在等什麽。」
封姨笑道:「未必吧。」
苏勘徒步走回私宅,距离篪儿街不远,期间要途径几座历代皇帝用以祈神的宫殿丶庙观。僻静小巷的官方名称是铁树胡同,百姓却喜欢称呼为宰相巷,因为胡同里边有两户对门的宅子,都曾是宰相出身,其实大骊王朝不设宰相,能够加某殿丶阁大学士衔的部堂正印官,也会被老百姓俗称为相爷。但是朝廷自从崔瀺担任国师以来,在谥号丶追赠一事上毫不吝啬,几乎从阻拦几任皇帝丶礼部的决议,唯独加衔一事,屈指可数。
其实年纪远远要比这条巷弄更大的老人,打开门锁,不大的宅子,里边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雷法禁制,足可让世间所有精于雷法一道的大修士都要头皮发麻,除非天师亲临,否则便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来了,也绝对不敢擅闯这座雷池,只会知难而退。
苏勘其实喜欢下棋,棋力还不弱,但是因为性格孤僻丶身份特殊的关系,都是看看棋谱而已。
像他这类存在,总要找点能够打发光阴的事情做做,除了独自打谱,苏勘还会去钓鱼,或是看人下赌棋。
既然搜集各种版本的棋谱,当然是以郑居中跟崔瀺在白帝城下出的彩云谱为首。
苏勘去厨房拿出几碟京师特色吃食当下酒菜,有那豌豆黄,甜酱姜芽,八宝菜,糖蒜。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