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章 雪中送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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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     那厮出了酒楼,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呲牙咧嘴,嫌弃菜肴咸了淡了,酒里边八成兑水了,连累老哥被杀猪了。

    约莫是察觉到身边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打个酒嗝的男人便开始掉书袋,不知道从哪本生僻书籍上边抄来的言语。

    人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是人心中造化阴阳。世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宽窄皆在酒杯里颠倒乾坤。

    后来双方逐渐混熟了,老道士还陪着他一起走了趟扶摇洲,如今想来,还是后悔的。

    双方最后一次喝酒,酒铺外边飘着鹅毛大雪,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嚷嚷着说要远游,酒铺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男人便扯开嗓子,说了句,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命不易哉,敬之惜之。老板娘是识货的,一下子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她便问这个才情好像与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有无功名。

    汉子可能是脸皮薄,有些赧颜,嚅嚅喏喏,说他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江湖剑客。

    外边天寒地冻,酒过三巡,喝得心肠都是热的,出了铺子,大雪尚未停歇,双方离别之际,视野所及,梅花开了。

    他说自己就要去个很远的地方,去找个名字里边带「熙」字的人,看看他学问到底高不高,看看对方读书的死活。

    顺便看看他家有没有那种既漂亮又温柔且贤惠的还是待嫁的好姑娘。

    老道士调侃一句,若是这般好的女子,偏偏已经嫁人了呢。

    阿良扶了扶斗笠,再抹了把嘴,眼睛里边有光,嘿嘿笑着。

    不再吊儿郎当,与朋友说了声珍重,独自走在风雪中的男人,地上积雪簌簌作响,男人背对着老道士,他抬起手臂,握拳作别。

    臭椿道人伤感不已。

    结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刚好路过附近街巷,大老远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就去酒铺,发现那厮背对着门,正一只脚踩在板凳上,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唱拳喝酒呢。

    往事历历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旧书。

    走在千步廊,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说家乡那边,前些年有个说法。

    远看近看各是什麽来着的?

    见过了年轻隐官,也不像啊。

    ————

    国师府后院,貂帽少女双手叉腰,仰着头,看着个头很高的宋云间,还有更高的桃树,方才蓦然间花开绚烂。

    小陌坐在台阶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陈平安在林守一屋子,跟曹晴朗聊了些「家学心法」,不涉圣贤道理,都是些为人处世如何跟读书人往来的诀窍,比如要去拜访一位着作等身的老先生,事先并不了解的话,前一天晚上总要仔细翻翻人家的书籍,第二天见了面,才好聊天。

    陈平安放下一本册子,是林守一闲来无事自己编撰的集「雪」字诗集,也有些注释批语,「比老厨子差点意思。」

    林守一笑道:「怎麽比。」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我去找个摊子,蹭碗馄饨吃,一起?」

    一向温文尔雅的林守一,道:「我不跟废物坐一桌。」

    离开这件屋子,他缓缓走在能够听见笔锋在纸上簌簌作响的那条抄手游廊,一间间屋内忙碌公务的年轻官员们,继续忙碌。

    其实陈平安并不如何喜欢冬天的下雪。就像当年他带着裴钱,曾经路过大泉王朝的京城,在山顶远看蜃景城,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美景,山与城,其实没有几步路,陈平安还是没有去那边逛逛。并非只是以这种方式,主动跟姚近之划清界线,也因为陈平安对于大雪天,其实是一直怕的,哪怕练拳学剑了,境界越来越高,每逢大雪纷飞的时节,还是会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一个国家怕大旱,一个穷人怕雪天。

    路边的早点铺子,男人落座,要了一碗馄饨和梅乾菜肉饼,细嚼慢咽起来,街上人来人往,他会留心男人的靴子,女子的佩饰。

    铺子掌柜也不知道这位不起眼的客人,会是一个大骊王朝数得着的有钱人。

    董水井抬起头,有些意外,可真是一位预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董水井放下筷子,笑道:「怎麽来了。」

    来者正是使了一层障眼法的陈平安,他从桌上的竹筒里边抽出一双筷子,要了碗芹菜馄饨。

    董水井说道:「祝贺。」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这麽见外。明明走到了国师府,竟然连门都没进。怎麽,觉得我当了官,便要分道扬镳。」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总要避嫌几分。」

    领他走上赊刀人这条道路的许先生曾经说过,钱与权,若双方都能纯粹,也能是道德君子,节妇烈女。可只要黏糊在一起,就是乾柴烈火,男盗女娼。

    董水井直截了当说道:「我如今的生意,也不太需要依仗国师的威势了。」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道理是这麽个道理,可为了避嫌而生疏,不好吧。」

    董水井说道:「只是在大骊京城这边稍微注意点,在其它地方,该如何还是如何,不至于愈行愈远。」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我见外,我却不跟你客气,问一句,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敌,是范先生,还是刘财神?」

    在赚钱这件事上,陈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龄人,董水井算一个。

    挣钱既靠嗅觉也靠直觉。天底下哪个行当,不需要讲究个祖师爷赏饭吃?

    董水井显然早有腹稿,说道:「既不想学范先生,当个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也没有刘财神那种壮大家族的心思,我赚钱,就只是赚钱,喜欢赚钱的过程,期间到底挣了多少,我会计数,一直想着哪天,帐簿上就只躺着能买几碗馄饨的钱,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

    陈平安大口嚼着饼,含糊不清说道:「这种话,听着就欠揍,谁信呐。」

    董水井笑道:「以前也没跟谁说过这种心里话,别人不信,你会信的。」

    陈平安问道:「还看书吗?」

    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不过多是些杂书,不涉及经籍义理。」

    陈平安劝说道:「别人就算了,读不读书,看什麽书,总是兴趣为先。你不一样,大钱要麽配以大德,至少也要配以强术,还是要多看点书的。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麽我每次问先生关于治学的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先生耐心听完,给出的评价,总说好,或是很好,极好的。」

    董水井眼神古怪。

    陈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麽想的,我当初就是怎麽想的。所以后来有次在城头,练剑之馀,问左师兄,才知道原因,原来是先生觉得读书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还是有见解,就是真的好,并不是糊弄我,也并非我是关门弟子,才说好。再者先生见过的人丶经历的事情都多,他的心胸不止是读书读宽的,也是被人间万事给强行撑开的。」

    董水井默然。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馄饨,细嚼慢咽,缓缓道:「做学问,既要苦心孤诣,耐得住寂寞,也要杀气腾腾,就像陋巷遇敌,狭路相逢,从喉咙处着刀,定要见血,才肯收手。」

    「在国师府书桌的一本游记上边,看见一番崔师兄亲笔的读书心得。」

    「治学要有杀气,看书要有绝招。好书,一般的书,通杀。书上的圣贤豪杰,奸人贼子,皆斩。」

    一个没有读过一天学塾的男人,在跟一个从小就打定主意要赚很多钱的男人,他们在路边摊吃着馄饨,聊着治学的事情。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对面的同龄人,「有自己的心得麽。」

    陈平安抬手招呼掌柜,递过去手里边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馄饨,笑道:「有,怎麽会没有,琢磨出了个笨法子,先前在心湖里边,已经积攒百万条书摘了,可惜……全没了。无所谓了,重头再来便是。总之就是先以量取胜,再求提炼,慢慢来。儒家的经史子集,道家的三洞四辅等等,不跟你吹牛,我这些年是好好钻研过目录丶版本丶文献这类专书的。我这路数,自然是考据多,发明少,抄录多,归纳少。形容庙大,有跑马关山门的说法,早年第一次见到这个说法,便一下子给镇住了,后来又在书上看到龙宫藏书的那桩佛门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读书门径,独家心法,再简单不过了,在某一时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书读完了』,嘿,这就是修道的好处了。」

    董水井点点头,「以前就听老人讲过,我们这辈子挣了多少钱,都是上辈子攒下来的,下辈子的福祸,都是这辈子的功过。」

    出了家乡,董水井也听过类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是我们一辈子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尔,只是偶尔,还是会有点后悔,当年没有继续读书,想着是不是跟你们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更好。」

    当年他跟嘉春嘉都放弃了那趟注定危机四伏的求学之路,从此与李宝瓶丶林守一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无法想像,那个曾经一背书就昏昏欲睡丶一下课就活蹦乱跳的李槐,竟然都成了正儿八经的书院贤人。

    董水井自嘲道:「说实话,也没想过自己真能当上腰缠万贯的土财主。人各有命,我们都很幸运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轻声笑道:「无妨,学问在书上,也在书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陈平安说道:「其实是齐先生说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们很难喊他一声小师叔。

    而他陈平安好像也很难喊一声齐师兄。

    远处,一座售卖胭脂水粉摊子旁边,顾璨问道:「怎麽不凑上去混吃混喝?」

    刘羡阳笑道:「虽然是关系不错的同乡,不过终究不是一路人。」

    一个太会挣钱,总觉得明天会吃不饱饭,一个太会花钱,永远相信明天一定不会饿着。

    刘羡阳虽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们都曾在齐先生的学塾一起读过书,可以算是半个同窗了。

    顾璨说道:「说白了就是自认挣钱的本事不如人家,没脸往董半城身边凑。」

    刘羡阳点头道:「董水井赚钱的能耐,跟我练剑的天赋,如出一辙,都没道理可讲。」

    不得不说,我们家乡,真是出人才啊。

    顾璨说道:「你这个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实胜负心比谁都重,小气倒是不小气,什麽都肯教给陈平安,等到他比你强了,你怕输,就乾脆碰也不碰这门学问了。」

    刘羡阳点头道:「是有这个臭毛病,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顾璨说道:「那你还练什麽剑?」

    刘羡阳只好祭出杀手鐧,「别逼我放出陈平安骂你啊。」

    顾璨撇撇嘴。

    摊主是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姑娘,对那高大男子说道:「这位客官,不买东西就挪挪位置,耽误生意好久了。」

    刘羡阳只好让出位置,顾璨跟着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儿,没说你。」

    自认这辈子看得破一个「名」字丶却堪不破一个「钱」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条财源滚滚流淌的财路上边。

    他心湖间响起一个嗓音,「董水井,再多挣点钱,等到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争取合夥开个铺子,我还是当二掌柜。」

    董水井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笑道:「好!」

    陈平安走向刘羡阳和顾璨那边,一起漫无目的闲逛起来。

    凑巧街巷拐角处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轻女子,刚好跟他们仨碰了头。

    一别多年,再见王朱,也无任何遐想,刘羡阳神色洒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见,想念想念。」

    王朱伸出手,「听说你要办喜酒了,请帖拿来。」

    刘羡阳大笑道:「请帖就免了,份子钱也不必给,以后我与道侣若是路过东海水府,牌面给到就足够了。」

    王朱笑道:「好面儿,老样子。」

    顾璨在旁暗戳戳道:「他乡遇老乡,两眼泪哗哗。何况还是被牵过红线的,即便有缘无分,睡不到一块去,也该抱头痛哭一场才对。」

    王朱笑眯眯道:「当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还算乾净,归功于某个鼻涕虫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张臭嘴。」

    顾璨故作恍然道:「咱俩约好了的,一条泥瓶巷,狗屎归我,鸡粪归你,也不晓得是谁最喜欢占小便宜,非要多吃多占。」

    王朱略作思索状,笑道:「记得某年夏天,接连十几天,不知道是谁每天顶着大太阳丶撅着屁股趴在田边,都没能钓出那条黄鳝,好不好玩?」

    顾璨哦了一声,说道:「那条探头探脑的黄鳝啊,我把它取名为宋集薪的,贼是贼了点。」

    刘羡阳连忙咳嗽一声,王朱瞪了顾璨一眼。

    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说话。

    这类过招,太习以为常了,还远远不至于到红脸闹翻的地步。

    刘羡阳抬臂招手,啧啧称奇道,「啥日子,出门接连遇贵人,宋搬柴,这边这边!」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顾璨扯了扯嘴角,啧了一声,「还挺人模狗样的,学那戏文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晓得一个肉包子几文钱嘛你?」

    宋集薪斜眼顾璨,微笑道:「出门前翻过黄历了,今儿不宜打儿子。」

    顾璨问道:「啥时候嗝屁,我好继承家业。」

    刘羡阳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刘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啥时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钱早就备好了的。」

    顾璨冷笑道:「曾经都是哑巴吃黄连心里苦的难兄难弟,大哥就别说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麽讲?」

    陈平安说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们学学我,少说几句怪话。」

    宋集薪啧啧出声,刘羡阳呸了一声,王朱哦了一声,顾璨笑呵呵。

    治学之道,立志于学,学问学问,先学后问,再学再问,川流不息,浩荡百川流。

    国师陈平安,剑仙刘羡阳,宗主顾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们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哗热闹丶但还是很长的宽阔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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