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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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自幼练刀。如果他今日在场,待会儿查一查所有人的掌心,应该能发现他的老茧吧?”

    聂斩笑着应:“这个法子不错。”

    可惜被凶手提前想到,扼杀在摇篮里了。

    施黛与他对视一眼,嘴角扬起小小的弧。

    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这种紧张

    ()    并非面对嫌疑人的恐惧(),而是忐忑、不安、迫切地想要知晓真相⑩()_[((),并因此心跳加快。

    比起刚来大昭的时候,她胆量大了许多。

    “镇厄司要查明全部的凶手,恐怕很难。”

    施黛说:“第一轮杀人的,最难找吧?”

    聂斩勾唇:“何出此言?”

    数道人影自长廊涌入,肃杀意气如海啸席卷,气势汹然。

    为首之人亮出腰牌,一字一顿,语调铿锵:“镇厄司办案。”

    江白砚默不作声,轻抚断水剑柄。

    他看出施黛的试探,在这场对峙中,无论如何,聂斩伤不了她分毫。

    因为在那之前,断水会劈断聂斩的脖子。

    “第一个杀人的凶手,最易隐藏身份。”

    凝视聂斩的双眼,施黛打趣般道:“打个比方,在幻境里,你一直跟在我身边,除了第一场桐柱狱里的短暂空白。”

    她想起见到聂斩时的景象。

    乌发晃荡,年轻人双目如星,朝她笑着打招呼。

    “如果,在桐柱狱相遇时。”

    施黛轻声说:“你……刚刚杀完人呢?”

    一个半开玩笑的假设。

    聂斩听罢,果然笑起来:“我?施小姐不是说,凶手不止一个?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

    同样是不正经的调侃语气。

    两人都明白,对峙并不如明面上的平和轻松。

    像绷紧的弓弦,不知何时出箭。

    镇厄司的差官鱼贯而入。

    聂斩想通什么,望向施黛,哑然失笑。

    原来她在等镇厄司来。

    同他说这些,是掐准了时间。

    “你,秦酒酒,谢五郎,青儿。”

    放缓呼吸,施黛定定看他:“对了多少,漏了多少?”

    一瞬间,刺骨寒意从尾椎腾起,直入脑中,令聂斩轻颤。

    并非源于施黛,而是她身边的人。

    江白砚面色平平,笑得礼貌含蓄,分明有一张美人面,瞳色却冷得骇人。

    长剑被他抱于怀中,只消聂斩有分毫对施黛不利的征兆,便会出鞘。

    幻境里,聂斩见过他一剑荡平鬼影的强悍实力。

    无可奈何笑了笑,聂斩答非所问:“百里家那群人该死,不是吗?”

    直至此刻,笼罩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变。

    笑意退减,狭长漆黑的眼里,凝出锋镝般的锐气。

    施黛猜出斩心刀不止一人,又说对所有同谋的名字,待她告知镇厄司,他们逃不掉。

    聂斩没想再藏。

    施黛点头:“是。”

    这个回答倒让聂斩一怔。

    他听说施黛等人来自长安的镇厄司,原以为她会对他居高临下地斥责。

    施黛脸上没多余的表情,好奇问:“为什么不把百里家的所作所为,告诉官府?”

    “没有证据。”

    ()    聂斩耸肩:“他们做得很干净,百里策和崔叔的死都是。”

    说完又觉得好笑,他一个杀了人的凶手,怎么反而和施黛心平气和攀谈起来了?

    施黛明悟:“青儿和谢管家,是潜伏进来搜集证据的?”

    聂斩:“嗯。”

    他扬了下嘴角:“那几人没留实质性的证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全是靠窃听谈话得来的。”

    确实报不了官。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身无确凿证据,一朝告上去,必然吃亏。

    “所以,”施黛顿了顿,试着问,“崔大人过世后,你们……你们真的,全都继承了‘斩心刀’?”

    聂斩缄默几息:“嗯。”

    他忽地一笑,两眼直勾勾看过来,润泽浓郁,如天边星。

    “我的名字,是因崔叔取的。”

    聂斩道:“斩除世间奸邪的‘斩’。”

    *

    得到这个名字之前,聂斩以流浪为生。

    饿了去寻街边的剩菜,困了住进城郊的土地庙,吃过半生不熟的野菜,也踏进过好几次鬼门关。

    于他,活着永远是浑浑噩噩。

    遇见崔言明,是一个初秋的夜。

    小乞儿无家可归,在子夜漫无目的地踱步,一不留神,被几个壮汉掳走。

    民间素有见不得光的腌臜法子,打断小儿的双手双腿,令其残疾,上街乞讨。

    他本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壮汉朝他举起木棍的刹那,刀光突如其来,破开寒夜。

    拔刀斩杀恶徒之前,来人温声让他闭眼。

    他乖乖把眼睛闭上,又悄悄睁开。

    入目是见所未见的情景,刀客迅疾如虎,剑光吞吐,亮得钻心。

    壮汉们毫无还手之力,血水喷溅,汇成一条腥红小溪。

    从对抗到结束,只用去短短几息。

    青年收刀入鞘,发出铮然一响。

    乞儿怔怔看他,前所未有的惧意袭上心头,止不住发抖。

    那人却只对他笑笑:“想不想和我走?”

    于是乞儿稀里糊涂随他归了家。

    一座他曾经只敢遥遥眺望的宅邸。

    府上除了他,还有三个年岁不一的孩子,甫一见面,便围着他叽叽喳喳。

    小个子女孩叫莫含青,比他年岁更小,怯生生不爱讲话,怀里抱着本书。

    个头很高的半大少年叫谢允之,见他时满面带笑,递来一颗他没吃过的饴糖。

    秦酒酒沉默寡言,面色苍白,小大人似的,端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去拿药膏。

    “我名崔言明。”

    把几个孩子逐一介绍给他,崔言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说不出话。

    彼时他仅有五岁,没有来路,没有名姓,连自己是谁,都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得知他没有名字,只记得含混的姓,

    崔言明耐心询问,可有中意的字。

    乞儿无言良久。

    他没真正拥有过什么,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

    他向往繁华的街市,仅仅缘于用以裹腹的食物;闲来仰望天边的月亮,只因唯有月色与他做伴。

    包子,月亮,饴糖。

    最终定格在心头的,是那把明晃晃的刀。

    恍惚间,聂斩伸手,指向崔言明腰间的长刀:“这个。”

    “这个?”

    青年一怔,展颜笑道:“喜欢刀……聂刀?不好不好,太直白,不好听。”

    这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人,面如冠玉,文质彬彬。

    偏生拿起刀时,周身透出锐不可当的凛冽之意,叫人不敢忽视。

    思忖片刻,崔言明笑着对他说:“取‘斩’字如何?愿你心怀善念,斩尽天下奸邪。”

    聂斩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与另外三个孩子生活在崔言明的宅邸里。

    崔叔早出晚归,偶尔浑身是血,由谢允之为他疗伤。

    莫含青告诉他,崔叔正是名震江南、屡除奸邪的斩心刀。

    除此之外,他亦是清风峻节、官清法正的越州刺史,在越州家喻户晓,颇得百姓尊崇。

    与崔宅的孩子们日渐熟络,聂斩方知,他们也是崔言明收养的孤儿。

    谢允之是同他一样的流浪儿,性情沉稳踏实,对刀法情有独钟。

    崔言明为他特意撰写一本刀谱,谢允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天练至深夜,大汗淋漓。

    莫含青的爹娘在洪灾中双双去世,腼腆温静,喜爱念书。

    秦酒酒的家被山匪所劫,亲眼目睹血流成河的惨状,因而不喜与人交际。

    因是最后来到崔宅的缘故,聂斩成了被所有人照顾的弟弟。

    “所有人”里,包括比他更小的莫含青。

    晨间一同去学堂念书,傍晚静坐院中,看天边翻涌的火烧云。

    夜里最为惬意,崔言明备些瓜果点心,五人围坐桌前,说故事、看月亮,偶尔抽背当日学的文章。

    聂斩口齿笨拙,背得支支吾吾,满脸通红。

    崔言明伸手摸他的头:“无妨,你年纪尚小,不碍事。”

    抽背后闲来无事,崔言明噙笑问他们:“长大后,想做什么?”

    谢允之毫不犹豫:“当大侠!”

    莫含青语调轻柔:“做个教书先生。”

    秦酒酒低声:“成为像崔叔一样的好官。”

    聂斩凭本能应答:“除邪。”

    崔言明朝他们浅笑。

    “无论如何,切莫忘记。”

    他道:“宁以义死,不苟幸生。你们都是好孩子,要永行正道之上。”

    那夜杨柳风柔,淡月如雪,哪怕多年后回想起来,也觉得像一场梦。

    美梦总归要醒。

    不久后,在池塘里,他们发现崔言明的尸体。

    当日的所见所感化

    作碎影,模模糊糊,聂斩想不清晰,也不愿回忆。

    只记得熙熙攘攘的人,此起彼伏的哭声,以及一张青白的脸。

    总是笑着看他,叮嘱他天冷加衣的人,成了那副模样。

    崔言明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们一群孩子踏足所谓的“正道”。

    何为正道?

    不到十岁的聂斩无法定义。

    但从五岁到二十多岁,每每见这两个字,他下意识想起的,永远是那道执剑的影子。

    崔言明为官清廉,为他们留下的银钱所剩不多。

    四个孩子再无倚靠,莫说找出凶手报仇,连生计都是难题。

    半月后,依旧是一个秋夜。

    谢允之带他们登上城郊的山,坐在山巅,遥望越州城。

    山黛远,月波长,林涛萧萧,如天地挽歌。

    “别怕。”

    尚是半大少年的谢允之立于月下,手里拿着崔言明曾用的刀。

    “我已有十五岁,够去挣钱。”

    他回头,眼底映有清波倒影,一如逝去的旧人:“我来养大你们,不会让你们吃苦头。”

    “崔叔的事,怎么办?”

    莫含青咬牙抹去眼泪:“他平素从不饮酒,怎会因酒落水?一定有人害他……百里家!他在调查百里家的案子!”

    “我们能查出什么,能对百里家做什么?”

    环视三个瘦弱的稚童,谢允之说:“我们这样,什么也干不成。”

    “那就长大,变得更强。”

    秦酒酒哑声道:“崔叔的刀谱,我要练。”

    聂斩喉间发哽,与莫含青异口同声:“我也学。”

    由此,四个孩子达成了约定,并为之践守此生。

    崔言明“斩心刀”的名头,他们来承。

    崔言明护的越州,他们来护。

    为弟弟妹妹轻柔拭去泪水,谢允之直身屹立,拔刀出鞘。

    刀光若水波粼粼,照亮他通红的、被泪意浸湿的眼眶。

    再眨眼,目色沉凝如锋。

    “崔叔守的正道。”

    谢允之道:“我们为他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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