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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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安抚了几句,又向眼前的甲胄军士拱手:“如此,有劳了。”

    簪缨对于上一辈的事知之甚少,却是信任杜掌柜的,听话,悄悄松开掐紧的手心。

    豆大的雨点就在这时噼噼啪啪砸下来,她的肩膀又轻轻一瑟,却发现头顶并不曾淋湿。

    簪缨仰起头,才看清,原来甲士们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还在竹轿顶部高张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长棚,一直沿伸到山顶尽头。

    头顶沙沙地响个不停,却无一滴雨珠落在她身上。

    如此大动干戈的阵仗……往常,簪缨只在皇帝出行时见过。

    桐油布遇水后,散发出潮湿而独特的苍松味道,小女娘吸着鼻子,睁圆眼眸,望着这一天一地的大雨。山道两旁竖立的火把,经大雨浇灌而经久不熄,那焰苗恣烈隽长,绽出漫天黑云压也压不住的光亮。

    她的心里,忽然就漫出一缕奇异的安全感。

    也许她之前想错了,那位大司马,兴许不似她想象中的可怕吧。

    他愿意大费周章地遣人来接她,又是遮雨又是抬轿的,是不是说明他没有将对庾氏的憎恶转移到她身上?

    那么她到了行宫,便该去当面拜谢才是。

    就怕时下已晚,再去打扰那位官高权重的大司马,惹人不喜。可不去,同样显得失礼……

    十五岁的少女一朝得脱樊笼,面对的一切人事都是崭新的,连过去学得的人情世故也扯掉一层虚伪浮相,露出底下的稚拙青涩。

    她无声纠结之时,跟在后头的任娘子仍像做梦似的,捅了下杜掌柜胳膊,耳语道:“

    这个阵仗,还真是卫十六——”

    那“六”的字音还没吐完,杜掌柜一把捂住她口,心肝颤儿道:“奶奶,那名号也是你能喊的!”

    任娘子扒下他的手,担忧地望了眼前头的纤柔身影,在雨声里压低声音:“我是想说,今日,是十六啊……”

    杜掌柜闻言沉默半晌,拈着三捋胡须闷声道:“传闻也未必当得真。”

    *

    抬轿的军卒手臂稳如铁铸,簪缨一路如履平地,没感到一丝颠簸,便抵达了山顶的汉白石圆坛。经过高伫的牌楼,进入行宫。

    雨还在下,朦胧的夜色下看不清行宫全貌。簪缨手指攀在竹座阑杆上微微倾身,只见得绮丽幽深的重檐飞薨、复道云廊,渐次映入眼中。

    被雨帘打湿的八角宫灯光雾模糊,在亭阁的翘角下轻轻漾晃着,交织出厚重又精致的氤氲美感。

    这便是阿母与卫娘娘一同住过的地方。

    她恋恋地收回视线,向抬舆的军士致谢,示意她可以下轿自己走了。

    不想那四人并不松手,好像使命还没完成,抬竹轿转入东殿,一口气过曲桥上玉阶,直接把人抬到了正殿的轩门前。

    什么拜与不拜,人家直接免了她的纠结,把她带到正主门前了。

    簪缨糊里糊涂下轿时,一双绣履尚不敢踩实似的,落在硬实的杉木游廊上。

    这一路行来,她的脚底连一点水迹都不曾沾湿。

    抬眼,两扇年岁悠久的海棠雕花殿门近在眼前。是敞开的。

    一面山水幛立在堂口,有氤氲成团的光亮从内流淌出来。

    内外静无一声。

    “这位便是唐夫人家的小娘子吧。”

    海棠门外,除却一班值守的黑甲卫,还有一位身着竹布文士衫的中年男子在此迎侯,开口打破沉寂。

    见这位逢雨而来的小娘子一身白衣如雪,外罩月色观音兜披风,雪肤乌发,气象清丽,布衫文士目光迷蒙了一瞬,似追忆起一位故人。

    他不敢再多看,颔首轻道:“将军在里头等着呢,傅娘子请进去吧。”

    簪缨多年不见外男,却也不怯人,轻轻福身,沉吟道:“白日里在宫中未能亲谢大司马,按理,阿傅是该来当面拜谢大司马。可否容我沐浴换衣,再来拜见?”

    在她的教养里,面见贵重之人之前就得香汤沐浴,整洁仪容,这样一身风尘地见人,太失礼了。

    布衣文士眯眸而笑,眼尾的细纹透出慈蔼,“不妨事的。”

    那……也好吧,就当客随主便。簪缨想了想,解下披风交给春堇,轻掸双袖,叠复双手迈入殿中。

    欲要跟进去的杜掌柜被文士抬袖一拦,后者笑呵呵地看着他,“杜掌柜,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杜防风被迫停在门外,看不见屏风内的人,心里有七八个吊桶来回晃荡,没功夫跟这人寒暄,直呼其名问:“徐寔,无妨吗?”

    仿佛知道他顾虑什么,名叫徐寔的文掾笑容隐去

    。

    “无妨。”

    杜掌柜向他眼中深望一眼,不再言语,揣手静静等在廊下。

    却说簪缨才入殿中,扑面便感觉到一片滚热的暖风,微觉奇怪。她隔着屏风止步,道:

    “阿傅拜见大司马,夤夜至此,望公莫怪。”

    “进来。”一声低冽。

    簪缨踌躇了一下,抬步绕过山水屏风。

    她依着礼低垂视线,不曾抬头乱看,是以第一眼扫见的,是镇在室宇四方的四座铜鼎。

    鼎中燃烧的木炭毕剥作响。

    盛夏时节,竟有人在屋中烧炭?

    簪缨忘了礼数,忍不住惊异地抬起头,就与居中而坐的男人对视个正着。

    但见室中摆着一张行军胡床,大马金刀坐在其上的男子,发如漆池,绾着墨簪,剑眉压星目,颔瘦而唇薄。凛丽得不像个武将,却是形容不出地俊逸出尘。

    只是不知因他发色太黑,抑或肤色太白,衬得那张脸幽白若魅,连睫毛上都错觉覆着层霜沫。

    这些离奇之处,却都抵不过,男人身上裹着的那领黑狐长裘。

    夏日穿裘。

    簪缨从前只在记载不羁名士的书中见过。

    然眼前之人,既不风流也不浪荡,一双黑鞶军靴稳稳扎在地上,便显出渊停岳峙的气势。那双投过来的剑眸轻轻一眨,便让簪缨联想起万仞山峰下冰封的雪涧。

    她的样子过于呆了,之前想好的什么问安之语、什么答谢之辞,通通忘了个干净。

    只有嫩红的菱唇无意识微张,眼珠不会转似地盯着他瞧。

    室内薰热,男人的目光疲冷凉薄,挑着眉,由着她看。

    对视半晌,男人眼底慢慢浮现一缕暖意,融了睫上的霜,化成一点水光凝在凛厉的眼尾。

    “阿奴。”他声似轻叹,“长大了。”

    阿奴,南朝俗语,只有自家长辈对亲近的小辈,才作如此昵称。

    几乎是刹那,簪缨心内蓦地一拧。

    她活了两世,没机会听到父母如此唤她,傅家老妪也从来不屑如此唤她,至于帝后,更无心于此。

    所有的戒备,不安,犹疑在一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窝心的不解其故。

    她望着眼前仿若从书页里变出的狐衣俊男子,不知亲与疏,促然道声“你”,呐呐不得言。

    男人等不到她开口叫人,压了压眉心,好耐性地自报家门:“我是卫觎。”一顿,“觊觎的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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