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1/2)
他居高望着相隔一道狱门哭泣的小妹。
这种楚楚可怜的神情,放在从前,他会怜会疼,可如今只觉讽刺。
“都不问一声祖母的身后事,便急着撇清关系吗?”
傅则安笑了一声,“白疼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兄长……”傅妆雪心中发慌,又哭起来,“阿雪只是害怕……”
“无妨,不会不管你的。”傅则安看着她,淡漠得像另一个人。
他透过她看着那个他已经忘了长相的、在心中敬仰景行了十余年的父亲,也透过她看自己。
当初之所以爱护此女殊甚,其中有一半原因,是私心里想通过她追寻一点父亲的高义遗风,他看见这个从边关远来的妹妹,便能铭记父亲当初所赴过的北关,所留下的功勋。
他不是不清楚她是外室私生,但潜意识里,矛盾地将这点上不得台面归咎于父亲在边关枯苦辛劳。
他想着,对这个从出生起便过着苦日子的小妹好一点,便似对在他幼年而亡的阿父补上一点未尽的孝心。
如今功证变成了罪证。
弱冠便生华发的男子眼神恻然,“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父亲,你,我,身上流的才是同一种血。”
一种虚伪的自私自利的血。
可他既然认了这妹妹,如今再说看清了她的柔弱只是一种自保的工具,撂下不管,也是虚伪。左右都是虚伪,这条性命还是要保。
他想保下傅妆雪,首先须征得大司马的首肯。
卫觎在疆场上不喜猫戏老鼠的游戏,杀人不过头点地,等回到京城,倒起了些闲逸雅兴,说也成,还是两条路:
“要么徒步流去岭南,要么江离公子当初带着她出席过多少高门宴会,介绍给多少人认识,如今便再带此女一门一户地登门,哪怕是筵席上侍酒助兴的仆人乐伎,也要一人一人挨个找到,当面解释清楚:‘这位是你的亲妹妹,是你们的父亲在边关与胡女苟且所生,你手足情深,爱护她甚重。’等一个不落的说完,她的命也就能保住了。”
这番话传到簪缨耳朵里时,她正在麾扇园的小凉亭中学吹短籥。
亭中竹炉泥壶湔春茶,阿芜摇扇等着水沸,徐寔扣膝轻打节拍。
簪缨经卫觎教授两遍,便已记准音孔与曲调,试着吹奏,渐能呜然成调。
听了阿芜的学舌,簪缨意外地看了眼同坐在美人阑上,负手看旧简的小舅舅。
而后,她又将目光投在徐军师身上,抿了下吹得发干的唇皮,笃定道:“这必是军师的主意。”
她不在意傅则安会做何选择,那家人的事,在她这里已经勾销了。簪缨只觉得这种一家家上门自揭丑事的主意,促狭之极,诛心之极,不像出自小舅舅的毛笔。
徐寔一脸冤枉,“小娘子是对徐
某有何偏见,还是对大将军有何光风霁月的误解?”
难得大司马此日平易近人,亭子外围的数名武卫亲随大着胆子偷笑。
卫觎视线虽未离开竹简,也若有似无笑了一声。
那佩刀立在竹荫里的林锐见状便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大将军啊,初投祖将军时,身上高门子弟的习气重得很——大将军莫瞧我,这是祖将军原话嘛。祖将军欲磨砺大将军,马前卒都不要他做,命大将军专司阵前骂战。本以为大将军拉不下脸皮,谁知读书人骂起人更狠,加上大将军悟性高,营里头的糙话学得那叫一个神通,当时匈奴将领还给这独一份的叫阵起了个名字,叫‘文武骂’。文武骂一出,甭管临兵城下的胡人头头要守要战,就没一个不头疼的,至今淮水一带——”
卫觎摸起一颗松穰儿弹上参军的膝盖,林锐立刻住口。
簪缨吃惊,忘了吹籥,眼神亮闪闪地扭头盯他。
卫觎落下眼睫扫了女孩子一眼,不动声色,“听他胡说,假的。”
簪缨哪里还肯信,饶有介事地哦一声,“原来小舅舅还会骂人。”
她极尽想象却也全然想不出,那该是怎样一种场景。
卫觎向上动了动唇角,不语了,纵容她取笑。
林锐因为知道大将军想逗小娘子开心,以逐散她心中哀思,所以才敢大着胆子犯上一回。目睹大将军此刻的好脾气,他心中简直哀叹,平常若能分给他们十之有一,那必是如沐春风一样的日子了。
这里正做着美梦,杜掌柜从那头的花园月洞门过来,手中捧着一本账簿,止步在亭下。
“小娘子,瑞亲王府方才派长史送来了赙仪。”
自从成忠公沉冤得昭,此公的机谋果敢,忠义气节随之传遍建康城。南朝门阀,最讲名望二字,故而京中的宗室王公与大大小小的世家闻风而动,知簪缨为父举丧,陆续都送来了赙仪。
这也因为,乌衣巷的新蕤园如今水涨船高,里头不止住着成忠公独女,还赡养着一位蜀王太妃,又坐镇着一位大司马,更听说三吴首富也在马不停蹄地往京里赶。
所以这座门阀,无疑已成为乌衣巷中最炙手可热的一幢府邸。
若非忌惮住在里头的大人物来头甚多,不少世家便是腆着脸也想来走动走动。
“天气这么热,难为杜掌柜操劳。”徐寔笑着邀客,“不如坐下喝杯茶,慢慢说话。”
杜掌柜看了小娘子一眼。
簪缨目光闪动,起身向卫觎轻道,“小舅舅,我过去说两句话,等我回来分茶。”
规矩地禀告后,她方随杜掌柜走出麾扇园。
茶炉旁的阿芜见小娘子离开,亭里亭外剩下的全是大司马的人,虽说天真无畏,犹豫了一下,还是撂下风扇随小娘子退出园子,心想等会再跟小娘子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一来,人走茶沸,无人去舀。
园亭中难得的片刻轻闲时光,顷刻流散了个干净。
林锐
将身板绷直了些,玩色全无。
徐寔看清卫觎明显淡下去的目色,笑着圆融:“小娘子越发长大了,有什么事还要避着人说。”
卫觎撂下简子,露出一对漆沉的瞳眸。
“文远以为,她向庾氏要蚕宫,意欲何为?”
他此言问得突兀。
徐寔心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眼锋骤紧,又觉得不可能地掠了过去,淡然道:
“大抵是心向着主公,想给卫娘娘出口气吧。那里毕竟是当年卫娘娘亲桑之所。”
紧跟着,他微微压低声音,“大将军此番回京,除了为着小娘子的生贺,便是为祖将军请封。而今朝廷的追封已经下达,至于说服朝廷同意北伐,还要徐图,京口不能久离,六月十五过后,大将军便当回了。”
见卫觎不语,徐寔心下微叹,道:“若是放心不下小娘子,不如一并……”
“她不会走。”卫觎轻淡一句话,断了军师的提议。
望着噗噗沸响的水气,他眸光深晦,手指连敲两下竹简,已是难得一见的躁虑。
簪缨随杜掌柜出了园子后,接过账簿。
她细细地看过瑞亲王府所送的奠仪,以便心里有个数,将来若有机会走动,依数回礼。
这些人情来往,虽说有杜掌柜任娘子在前料理,是万无一失的,但其中门道她还是要学着分辨,至少做到心中有数。
杜掌柜眼见着刚出宫时连五铢钱都不识得的小女娘,如今已看得懂账本,心下感慨,想起方才得的回报,低声道:“颖东那边回信了,果然寻到一个叫乌龙与手的人。”
簪缨闻听此言,精神一振,问他细情。
杜掌柜便道:“据咱们的人传回的讯息,此人本是佃客,一家五口作为当地豪强公孙氏的荫户,耕田为生。主家性情残暴吝啬,此人又是当地有名的一个刺头,脾气不好,爱穷仗义,常被主君整治,到头来落不下好,便是饿孩子苦老婆。按小娘子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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