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2)
雪下得更大了,遮天蔽日。
明窈站在冰冷雪地中,寒意遍及四肢。她牙关发颤,兴许是冷的,又或是见到就不曾见面的故人。
“我、我……”
明窈泣不成声,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簌簌泪珠润湿眼眶。
揽在明窈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沈烬轻而易举将人捞回,狐疑声音落在明窈耳旁。
“你在找谁?”
似一盆冷水从上往下浇下,明窈整个人直愣愣站在原地,思绪断开。
沈烬的声音犹如寒冬冰雪,不由分说将明窈从炙热思念拽回冷冰冰的雪地。
一双杏眸水雾盈盈,裹挟着浓浓的茫然无措。
她在找谁,她在找……
目光上抬,红梅树下的油纸伞已经没了踪影,伞主人上了马车。
长街雪雾朦胧,点点雪珠子飘荡在半空,如山雨飘摇,洋洋洒洒。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长街,渐行渐远。
明窈低声呢喃:“我、我在找……”
四喜扶着老妇人随后而至,老妇人不认得沈烬,还在关心明窈是否找到伞主人:“姑娘,他可愿意将伞转卖与你?”
沈烬剑眉轻拢:“……什么伞?”
四喜福身行礼,为沈烬解惑。她不识得那伞主人,也不清楚这伞在明窈心中的份量,只当明窈是想还徐季青的恩情,才这般费尽心思想要修好伞。
不过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沈烬拂袖,轻飘飘屏退一人。
他转而望向明窈。
轻盈雪珠落在明窈眼角、肩上,她站在雪中,雪雾弥漫在她四周。
像是要……羽化而去。
有一瞬间,沈烬生出抓不住明窈的错觉。
他眉心皱起,攥着明窈的手指无意识加重力道,指腹灼热,严丝密缝贴在明窈手腕内侧。
明窈骤然回神,扬眸无措凝望沈烬。她眼中的怔愣迷茫尚未褪去,明窈只是呆呆望着沈烬,像是在好奇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你对徐季青……倒是上心。”沈烬声音不咸不淡。
“徐季青”三字,遽然拉拢回明窈的思绪,她似是一脚踏入现实。
眼前雾凇茫茫,红梅树下的马车早就不在,有的只是沈烬落满冰霜的双眸。
明窈怀里忽的一空,抱在手上的油纸伞突然被沈烬抽走,他随手丢给身后跟着的章樾:“一把破伞而已。”
明窈猛地瞪圆双目,又怕被沈烬看出异样,只得道:“那伞是、是徐大人的。”
沈烬平静望着明窈。
明窈轻声细语:“那日在江上,若非徐大人出手相救,我只怕早没了性命。我想着这伞是徐大人的心爱之物,倘若能修好,也算还了他恩情。”
一番说辞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错处。
沈烬目光淡淡在那伞上掠过,伞骨烧得漆黑,骨架断了半截,半点
也看不出是蜀南楠竹。
许是被人拿帕子精心擦过,伞骨干净,不见零星半点的灰烬。
明窈的视线还停留在伞上,眷恋长久,她似乎还在遗憾自己不曾将伞修好。
雪珠子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垄断了明窈的视线。
沈烬眸色一暗。
马车昏暗无光,厚重的毡帘挡住车外一望无际的雪色。
墨绿马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依稀能听见车外朔风凛冽。
暗红织金锦引枕靠在身后,明窈一双透亮眼珠水润颤动,纤长睫毛上挂着星点泪珠。
一双泪眼婆娑。
马车上铺着柔软细腻的黑狐皮褥子,越发衬得明窈凝脂如玉,顾盼生辉。
那双琥珀眸子又一次落在沈烬脸上,如往日一样,不再有旁的东西。
沈烬垂首俯看,那双墨色黑眸深暗,不见有半点亮光。
沈烬面不改色,直至耳边落下低低的一声啜泣,他才慢条斯理坐直身子。
明窈鬓间的步摇不知落到何处,她无力垂眸,倚在沈烬肩上。
沈烬目光淡漠:“娇气。”
金银丝线绣成的巾帕交叠,薄薄的一层。
他将巾帕递与明窈。
……
马车绕着汾城一圈又一圈。
暮色四合,众鸟归林。
天地间最后一丝光影销声匿迹,万物无声。
明窈眼角泪痕未干,不知自己今日是哪里得罪了沈烬。
那把伞还在章樾手中,明窈心中沉重,面上却不曾透露半分。
她悄悄拽动沈烬的衣袂,大着胆子道:“公子、公子可否将伞还我……”
一语未落,沈烬忽然朝明窈望了过来。
那目光晦暗不明。
马车内掌了灯,昏黄烛火映照在沈烬眼底,如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盯着明窈,少顷,唇角挽起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沈烬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曾握过乌木彩漆云蝠纹管翠毫笔,也曾执过玉玺,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可如今,那只手却捏着明窈的后颈,沈烬不慌不忙。
他像是诲人不倦的名师夫子,耐心等着明窈回话。
马车内骤然陷入沉默,明窈心中百转千回,思绪万千。
她眼中羞赧,贝齿抿着红唇,难得流露出几分囊中羞涩:“我的梯己都在南院……”
南院走水后,明窈的梯己所剩不多,自然也凑不出银钱给徐季青回礼。
明窈低声:“我本想着寻个经验老道的师傅,若是能修好那伞,也算好事一桩,且也花不了多少、多少银子。”
声音渐弱,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只剩下气音。
沈烬指尖一顿,脸上是少见的匪夷所思,似是从未想过明窈的答案竟是如此。
斑驳光影流落在沈烬眼角。
居高位者,向来是宠辱不惊
,风轻云淡。
沈烬眸色变幻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初:“倒也不必如此。”
微顿,又道,“这事交给章樾去办,你不必管。”
明窈迟疑:“那把伞……”
沈烬面色如常,轻飘飘落下一声:“丢了。”
明窈喉咙哽住,愣在原地。
……
临近年关,长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许是今年刚历经一场洪涝,又遭遇时疫,家家户户都在院门口挂上两盏红灯笼,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平安顺遂。
玉珠的母亲终究没熬过那场时疫,一个人孤零零在疠人坊中死去,尸首也没留下,和其他病患一同被送去乱葬岗烧毁,连骨灰也没剩。
玉珠无法,只能替母亲立了衣冠冢。她这些时日一直茶饭不思,身子都消瘦一圈。
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若非明窈上门,玉珠只怕如今还缩在家里。
四喜亦步亦趋跟在明窈身后,笑着朝明窈道:“玉珠那孩子是个好的,先前说想学医,我还当她孩子心性,不想她竟也坐得住,百草堂的掌柜还夸她是个好苗子,记东西比别的孩子快。”
明窈眼睛弯弯:“她本就是个伶俐孩子,前儿还找我要了纸笔,说想学大字。”
如今的百草堂不如先前那样人头攒动,连张杌子也没得坐。
后院草药堆满,掌柜一面拿着账本,一面清点库存。
他在前面念,玉珠就跟在后面记。
玉珠好学,掌柜也乐意教她这个小学徒。
遥遥瞧见明窈和四喜过来,掌柜忙让玉珠招呼两人坐下,又让人端来糕点和凉药。
掌柜满脸堆笑:“这凉药的秘方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专治嗓子。我见姑娘咳嗽还没好利索,特意让他们备下的。”
凉药混着熟悉的草药味,并不难喝。
明窈笑道:“掌柜有心了。”她试探道,“这草药也是南边来的?我听店里的伙计说,如今百草堂的药材,仍是从南边来的。”
掌柜叠声笑道:“确实如此。”
他双手抱拳往上抬抬,眼角笑出褶子,“还好一殿下英明,料事如神,提早从滇南寻来药商,不然这城中,不知又有多少人熬不过。”
明窈循循善诱:“滇南草药多,药商自然也多。”
掌柜天南地北聊着:“也不单单是滇南的药商多,还有的是从楼兰来的,那边药材便宜,金陵的也有。”
握成空拳的手心冒出层层细密薄汗,明窈眼眸低垂,心口的紧张忐忑呼之欲出。
“金陵”一字于她而言是前尘往事,是镜中月水中花,碰不得想不得。
她怕自己沉溺过往,耽于金陵烟雨朦胧中的亭台楼阁,更怕自己一遍遍想起那人。想起他一身象牙白织金锦圆领袍衫,手执书卷倚在廊下短榻,光影交织落在他温润眉眼。
那双眼睛看着明窈时总是含笑的,或戏谑或揶揄或关切,无尽情与爱落在那双眼中,让人
心生向往。长街上雪色摇曳,簌簌雪珠子飘落至檐下,落在百草堂前的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笼上。
四喜耐不住性子,去后院寻玉珠说话。
唯有明窈还坐在八仙桌旁,听着掌柜侃侃而谈。
“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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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摇头沉吟:“若是放在五六年前,我们和金陵还有往来,可这两年……却很少见了。”
掌柜满头白发,布满皱纹的眼角沧桑年迈,那是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金陵最大的药商当属孟家,只是自从孟家少东家出事,他们也很少和那边有生意往来。
倒是有一人……
掌柜浑浊眼珠子闪动两分,他记得那人曾在孟家做事,后来得罪了少东家被赶出铺子,自己在外自立门户,前些日子,他也瞧见对方来了汾城。
笃定明窈定然认识对方,掌柜自然也没提。
只拣了些汾城的风土人情说与明窈听。
明窈心不在焉应着,心思早落到了别处。倘若那天她真的没有看花眼……
明窈垂首低眸,眼中隐约有水雾涌现。
她不敢明目张胆打听孟少昶的下落,只能拐弯抹角在百草堂打听近来可有从金陵来的药商。
可惜……没有。
……
北风凛冽,抖落一地的落花。
长街上寒意料峭,轩窗掩着的背后,醉仙楼烛火通明,满屋锦绣盈眸。
数月前,醉仙楼还是刘知县流连忘返的温柔乡,如今父子一人都成了阶下囚、沈烬的刀下鬼,那日在醉仙楼把酒吟乐的花娘曾亲眼目睹刘家父子的惨状。
只是时过境迁,不过短短数月,当日还倚在刘知县怀里的花娘玲珑早忘了刘知县姓甚名谁,她搂着新欢,簪花团扇轻点在那人心口。
“呦,老爷这话是何意,天下谁人不知金陵富庶,烟柳富贵地,难不成金陵的女子,比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还不如?”
陈三河往地上轻啐一口,对金陵嗤之以鼻:“金陵有什么好的,鬼地方一个。”
他本是在孟家的药铺当值,不想孟少昶竟会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将他赶走,还好苍天有眼,让孟少昶落了难。
思及此,陈三河又嘿嘿一笑,捂紧心口藏着的东西。
玲珑握着团扇遮脸,笑睨陈三爷一眼:“老爷心口藏的什么,莫非是哪个相好的香囊?”
玲珑声音娇俏,陈三河身子骨酥了大半,直搂着人喊心肝宝贝:“什么相好,我就只有你一个相好。”
宴席上有人抚掌大笑,上好的剑南春倒在海棠酒盏中:“只怕不是香囊,是银票罢?我可听说陈老近日赚得盆钵满盈。说起来,陈老就该早日出来自立门户,窝在孟家做个小小的掌柜实在屈才了。”
席上有人附和:“什么孟家,他也配和我们陈老相提并论,只怕如今给我们陈老提鞋都不配。”
众人
() 簇拥着陈三河,推杯换盏,陈三河喝得醉醺醺,大手一挥,包揽下今日所有的酒钱。
他跌跌撞撞往楼下走去,想要去放水,口中絮絮叨叨:“孟家,狗屁的孟家,当日是你们有眼无珠,老爷今日就让你们瞧瞧……”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直直从石阶上摔落,心口藏着的香囊也随之掉落在地。
陈三河唬了一跳,双眼陡然清醒,忙不迭跪着往前,口中念念有词:“这可坏不得,天灵灵地灵灵……”
身前一阵冷风落下,方才只顾着捡香囊,陈三河不曾留意自己身旁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前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非富即贵。
车夫眉目凌厉,凶狠非常,像是有钱人家才请得起的练家子。
陈三河到嘴的咒骂尽数咽下,讪讪缩回脑袋,揣着手灰溜溜贴着墙角走。
直至那辆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陈三河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悄悄呼出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香囊,香囊解开,里边却只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小人,小人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锁,身上密密麻麻扎着银针,背面写着一人的生辰八字。
眼见香囊安然无恙,陈三河眉目飞扬,哼着小曲继续往前走了。
马车与陈三河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茫茫雪地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子,章樾一身深色长袍,余光瞥见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忽而攥紧手中缰绳。
侧身轻敲车门:“主子,明姑娘在前面。”
……
凛冬已至,天很快暗了下来,家家户户都提早掌了灯,门口悬着的大红灯笼在昏暗夜色中泛着暖黄的光影。
灯笼在冷风中摇摇欲坠,挥落一地残缺不全的影子。
明窈让车夫先行送四喜回府,自己沿着长街慢慢走着。冷风侵肌入骨,满街上唯有她一人孤独伶仃的身影。
偶有酒楼开着,喧嚣和笑声从轩窗传出,飘落在街上。众人高谈阔论,把酒言欢,高低不一的影子映在轩窗上。
明窈一身月白色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她目光徐徐落在酒楼前立着的紫檀缂丝仕女屏风上,那屏风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一笔一画栩栩如生。
可明窈总觉得……还差了点,还是比金陵差了点。
汾城并无从金陵来的药商,明窈也不敢明目张胆寻人,先前那匆匆一眼好像惊鸿一瞥,明窈不曾再见过那人,也不知要往何处寻。
她循着夜色漫无目的走着,心中竟隐隐起了侥幸之意,想着若是能在街上偶遇……
梅花树下白雪重重,落雪如飘絮。长街寂寥,树下空无一人,只余寒风打着小卷。
明窈低不可闻叹了一声。
蓦地,身后骤然落下一记清冷的声音:“这是第三圈了,你还想走多久?”
明窈猛地转首。
光影晦暗,沈烬坐在马车中,那双深沉黑眸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明窈只顾着埋头赶路,
竟不知沈烬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自己身后。
她后背沁出细密冷汗,不寒而栗,忽然觉得今夜没碰见那人实在是万幸。
一街之隔,陈三河醉眼惺忪倚在窗前,不经意往楼下瞥去一眼,忽然双眉皱起:“我是不是吃醉了,那人怎么长得、长得……”那么像当年害他被赶出铺子的小丫头片子。
手指指向半空,倏尔一道凛冽视线朝自己扫了过来。
陈三河陡然惊愣,竟是先前他差点撞上的名贵马车。他再也不敢乱看,胡乱缩回自己脑袋,继续眠花卧柳。
长街上,明窈定定站在原地,眼中的错愕诧异做不得假,脑中空白一瞬。
隔着朦胧雪幕,一人相望半晌。
沈烬目光越过明窈,落在她身后的梅花树下,这一路走来,若是遇上梅花树,明窈总会停下片刻。
然而她也只是看看。
雪花渐渐,凝聚在两人之间。
沈烬坐在马车内,暗玉瑞兽纹素软缎氅衣笼罩,暖炉点着蘅芜香,点点星火在黑夜中蹦出细碎火光。
墨绿毡帘挽起,沈烬俯身踏下马车,闲庭信步。
雪珠飘落在他身后,乌皮六合靴踩在绵软雪中,无声无息。
空中暗香浮动,红梅宛若晚霞点缀在树上。
沈烬一步步越过明窈,在梅花树下驻足。光影昏暗,明窈怔怔望着沈烬,眼中恍惚,有片刻的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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