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2/2)
“……我哥哥、我哥哥怎么了?”
沈烬的视线似有若无从明窈脸上掠过,少顷,他慢悠悠起身,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衣袂从指尖滑落,明窈再也抓不住沈烬。
她竭力想要抓住那一抹黑影,明窈喃喃自语:“我哥哥、我哥哥……”
沈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缂丝屏风后。
碧纱橱推开,些许光影从廊檐下洒落,而后又再次被杜绝在外。
明窈抬起的手臂顿在半空。
忽然,眼前一阵眩晕,明窈整个人从贵妃榻上摔落,榻边铺着柔软厚重的狼皮褥子。
明窈彻底晕了过去。
……
地牢潮湿昏暗,漫长的甬道点着青花托油灯,章樾肩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
他亦步亦趋跟在沈烬身后,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处。
“陛下所料不假,薛琰确实是从城西那处入的城。下官已经让人将……”
话犹未了,沈烬倏然抬起手,止住了章樾的话语。牢狱深处阴冷晦暗,杂乱的草堆中坐着一人。
明明身陷囹圄,薛琰却半点落魄和溃败也无。
他只是静静坐在草堆上,一双眼睛沉沉闭上,对外面所有的声音充耳不闻。
沈烬抬高下颌:“你们都退下。”
薛琰为少将军,又领兵征战多年,章樾满脸担忧:“陛下,还是下官陪着……”
沈烬拂袖:“不必,薛少将军是正人君子,总不会真对朕下手。”
薛琰遽然睁开双目,如恶狼凶狠,狠命瞪着沈烬。
“想不出当今圣上,竟也会使出那样卑鄙无耻的手段。”
薛琰咬牙切齿,恨不得当众扑过去杀了沈烬。
无奈他身上的麻药还未消退,根本出不了多少力气。
章樾看看薛琰,又看看沈烬,而后默不作声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地牢幽深昏暗,不时有水珠从墙上掉落,滴答滴答。
沈烬唇角噙一丝笑,随心所欲转动自己手指上的扳指。
“薛少将军南征北战多年,总不会没听过‘兵不厌诈’四个字罢?”
沈烬声音缓慢,眸色晦暗不明。
薛琰擅战不假,可在人心一说,到底还是比不上沈烬。
且他一心挂念明窈的安危,关心则乱,会中计也无可厚非。
薛琰目眦欲裂,恨不得将沈烬千刀万剐。
他是明窈在世唯二的亲人,柳娘子不过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倘或薛琰暴毙……
沈烬眸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倘或薛琰不在,宫外无人相助,明窈这辈子都只能和自己待在一处。
她会是自己的皇后,会为自己诞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沈烬总能护着他们长大,让其成为下一任的帝王。
明窈本就是自己的,她该和自己一样活在这红墙黄瓦的高高红墙中,一直到死也不能离开自己半步。
就像这些时日一样,寸步不离陪在自己身边。
只要薛琰不在。
沈烬缓缓垂下眼眸,手中的扳指不再转动,他看着薛琰,像是在看一个濒死之人。
明窈不喜欢自己又如何,她痛恨自己又如何,只要风筝线还在自己手上,她总是跑不远的。
“入京是我一人的主意,和其他人无关,也和小玖无关。”
薛琰声音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他的腿才有好转,可连着多日日夜兼程,加之今夜又和金吾卫交手,手上的旧伤隐隐作疼。
地牢阴湿寒冷,薛琰旧伤复发,他强忍着身上的伤口,盯着沈烬的眼睛一字一顿。
“自然是你一人的事。”
沈烬冷笑,杀心渐起,“薛少将军大义,朕也见不得良将死后无马革裹尸,只是可惜薛少将军……”
一语未落,甬道的另一边忽然出现一抹匆忙的身影。
章樾步履匆匆,低声在沈烬耳边低语两声。
沈烬猛地抬起双眼:“张太医可去了?”
朝和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满殿奴仆婆子乌泱泱跪了一地,珐琅戳灯立在廊檐下,暖黄的光影点缀着黑夜。
侍女跪在下首,连连磕头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进去的时候,娘娘已经在水中了……”
天然罗汉床上,明窈一张脸惨白孱弱,没有半点血色。
张太医跪在下首,脸上是少有的慌乱不安,他颤巍巍跪在地上,命侍从赶忙去煎药。
“再去煮碗参汤来,快去!”
沈烬面色铁青:“那浴池,可还有人去过?”
侍女摇摇头:“奴婢一直守在檐下,后来怕出事,才进去瞧了一眼,不想看见娘娘……”
她泣不成声,哐哐朝地上砸去,额头磕出血珠子。
沈烬视若无睹,他拂袖,一张脸冷若冰霜:“都拖下去……”
满殿宫人齐齐跪下,就连门口的侍卫也闻声跪在青玉台阶上。
张太医双眼含泪,大着胆子为宫人求情:“陛下,此事与侍女无关,实乃娘娘心中存了死志……”
沈烬冷冷盯着张太医,目光如炬,他一字一句:“你再说一遍。”
张太医伏首磕头:“陛下,娘娘生死未卜……”
沈烬唇角勾起冷峻笑意:“你是以为朕无太医可用了吗?”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实话实说,娘娘此番凶险,却并非是身边人所为。”
沈烬总疑心是伺候的侍女对明窈下手,也不愿相信明窈是故意跳入水中的。
他一瞬不瞬盯着张太医,宫人端着漆木托盘匆忙赶来,参汤浓烈的气味呛鼻。
侍女跪着上前,想要近身伺候明窈,忽听沈烬不冷不淡的声音落下。
“都滚下去。”
侍女大惊,而后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福身告退。
榻上的明窈奄奄一息,半点生机也无。
她手腕上还留有道道红痕,那双琥珀眸子紧闭,好像再也睁不开。
往日明窈昏睡,沈烬不知亲力亲为多少回,为明窈喂进多少回参汤。
可没有一次如此刻这般艰难。
勺中的参汤顺着明窈唇角滑落,泅湿了锦衾。
沈烬眸色骤,忽的将碗中的参汤一饮而尽,掐着明窈的下颌喂下。
殿中的瑞麟香氤氲,如烟如雾。
……
日升日落,树影参差。
朝和殿的瑞麟香燃了五日,明窈始终不曾睁开眼睛。
张太医束手无措站在下首,愁容满面:“陛下恕罪,老夫、老夫尽力了。娘娘一心寻死,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沈烬一动不动,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榻上的人影。
张太医轻叹口气:“陛下多日不曾合眼,还是该保重龙体才是。”
榻前的沈烬阴郁森冷,眉宇间笼罩着重重阴霾。
明窈昏迷了五日,沈烬也在榻前守了五日。
张太医见劝慰无果,重重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拖着年迈的身躯往外走,想着再让人煎药送过来。
甫一踏出殿门,正好和章樾擦肩而过。
章樾在沈烬耳边低语:“陛下,今早有人在地牢纵火,想要趁乱劫走薛琰。”
幸好他今日临时起意去了一趟地牢,才没有教那些歹人得逞。
章樾低声:“陛下可要将薛琰移至别处?”
若非明窈突然出事,只怕薛琰此刻早就身首异处。
沈烬眼中森冷阴翳:“不必了。”
他嗓音沙哑,不怒自威,沈烬声音半点情绪也无,“若是明窈出事,朕便让他陪葬。”
章樾垂着眼皮:“是。”
他躬身,又将今日朝中要事讲与沈烬听:“奏折等会下官再让多宝公公送来。”
沈烬颔首。
章樾悄声退下,殿中再次安静如初。
沈烬垂着眼眸,目光细细打量着帐中的明窈:“我知道你舍不得薛琰,若你去了,薛琰定然活不了。”
只是沈烬定然不会将两人葬在一处。
“挫骨扬灰未免也太便宜了薛琰,若非他胆大包天,你也不会破釜沉舟,落得今日这样的田地。”
他有一分错,薛琰便有
九分的。
沈烬声音很轻很轻,他好似很久不曾同明窈说过这样多的话。
蓦然,耳边传来窸窣一声响,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眼,明窈眉目憔悴,声音低若蚊呐。
“……放了、放了我哥哥。”
侍女正好端着药碗入殿,闻得明窈的声音,登时热泪盈眶:“——娘娘!”
她跪着上前,高高将托盘举过头顶,喜极而泣:“陛下,这是张太医刚命奴婢煎的药。”
沈烬眼中的错愕尚未消退,听见侍女的声音,方想起明窈今日还未吃药。
“先吃药。”他冷声,“其他的事待你身子好转再作打算……”
“哐当”一声脆响,药碗从明窈手中扫落,碎片四分五裂。
苦涩的药汁在殿中弥漫,侍女大惊失色,叠声告罪。
沈烬冷着嗓子:“都下去。”
满殿宫人齐齐退下,烛光跃动在沈烬眉眼。
明窈双眼无力,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看见亮光中的沈烬。
明窈落在沈烬脸上的视线越久,沈烬一张脸越是难看:“怎么,又想起孟少昶了?”
明窈喃喃低语:“放了、我哥哥。”
她知道沈烬这人薄情多疑,沈烬这人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的外祖父都能下手,更何况只是一个薛琰。
薛琰落在沈烬手中,定然不会有活路。
明窈无法,只能出此下策。
她在赌,赌沈烬对自己的心意。
“放了、我哥哥。”
明窈声音艰涩,好不容易才将话补完。
沈烬一言不发,只无声盯着明窈。
僵持间,沈烬目光无意瞥见某处,他瞳孔一紧:“你手上拿着什么?”
殷红血珠从明窈手中滚落,一点一点刺红了沈烬的双眼。
那是刚刚摔碎的药碗碎片,锋利的碎片扎破了明窈的掌心。
血迹蜿蜒而下,染红了锦衾。
沈烬瞳孔骤缩:“——明窈!”他咬牙切齿,“你若是再敢寻死,我便让人将薛琰碎尸万段……”
明窈不语,只双眸眨都不眨望着沈烬,坚韧不屈。
掌心几乎被鲜血染红,血流淌了一榻,顺着榻边往下滑落,浸透了地上铺着的狼皮褥子。
沈烬往前走半分,明窈手中的瓷片往深处按下半寸。
终于,沈烬驻足在原地,他咬牙,扬声往外喊:“传朕口谕,立刻放了薛琰。”
沈烬转而望向明窈,“如此,你可满意了?”
明窈依旧不语,手中的瓷片始终不曾松开。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往下流着,明窈的脸色又白了一瞬,强撑的身子摇摇欲坠。
沈烬疾言厉色:“——明窈!”
明窈垂首敛眸,那双眼睛有着不可言喻的决绝,手中的瓷片又往里加深了一寸。
血流得更欢了。
沈烬双目圆睁,好似看见明窈掌心之下的阴森白骨。
他声音不再如先前那般狠戾果断,沈烬深吸一口气,半跪在明窈脚凳上。
多日未眠,沈烬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他朝明窈伸出手,少见的好声好气。
“窈窈,瓷片给我。”
……窈窈。
往日沈烬只有在胁迫明窈时,才会故意这般唤她。
明窈充耳不闻,只是低声喃喃:“我想见我哥哥。”
沈烬敛去眼中的厉色,又朝殿外吩咐一声,很快有宫人匆匆跑去地牢提人。
殿中杳无声息,唯有血珠子往下滴落的声音。
沈烬脸上是明窈从未见过的慌乱忐忑,难以相信,六神无主这样的表情居然也会出现在沈烬脸上。
他半边身子跪在脚凳上,那抹明黄身影不再是高高在上。
沈烬声音将近哀求。
又或是明窈病中出错,她浑浑噩噩想着,沈烬这样的人,怎么会求人呢?
定是自己听错了。
眼前视线逐渐模糊,明窈好似看见了沈烬朝自己扑来,好似看见匆忙奔入殿中薛琰的身影。
手中握着的瓷片没有松开半分。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我想、我想……”
沈烬扑到她身边,手足无措:“宣太医!快!”
明窈呢喃:“我想、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