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边境新娘(1/2)
缅甸人喜欢儿子,缅北的农户常说,“生下来的儿子卖给贩毒组织,一年还能有几袋大米。”后面跟的常常是,“女孩没人要。”
这样的环境下,女孩子长到十三四岁,必然会面临两个选择:一般会让她嫁人,换一笔钱给家里。家里疼爱一点的,就让去镇子找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
长大后自给自足,很多时候是一种奢侈。
金三角有首童谣,第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这里的天,是拿枪的脸,听话的赏脸,不听话的就要翻脸。
2009年8月的一天,我走在大其力的老街,享受绵绵细雨,但老天爷很快不认人,雨倾盆落下。我赶紧找了最近的一家小卖店,在屋檐下躲雨。
老街是大其力最早的居民区,一下大雨,就有一群群小孩冲出家门,光着脚踩在泥水里,朝着河边奔去。
孩子们头上都带着“鱼帽”。鱼帽是当地的特色遮雨帽,椭圆形,用竹条编制,表面覆盖一层特制的干茅草。尾部细长,长度直达孩子腰部,雨水顺着帽尾滑落。家境富裕的家庭,会特意在上面涂上颜料。拥有一顶颜色鲜艳的“鱼帽”,意味着一段灿烂的童年。
我看着这些孩子嬉笑向前跑,正犹豫要不要去抢一顶,就看到小卖店的老板朝我走来。
老板是个中年妇女,踌躇着走出房门,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得到我的确认后,店家笑着说她也是。闲聊了一会儿,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边抽边看我:“吸烟不?”
我以为店家要分烟给我,没想到她立马起身,从店内拖出一个木抽屉,上面是林林总总的烟盒。当地雨季延长,潮湿的厉害,所以店里都采用比较防潮的木头当香烟容器,下面还经常会铺一层层的硬纸板来隔绝湿气。我看到木抽屉内的硬纸板,已经泛黄有霉点,上面似乎还有字。其中有一则招聘启事,分别写有缅语和中文。
我只认识中文:诚招35岁以下女性,包吃包住,日薪100元,工作轻松,当天现结。
“这什么工作?工资这么高。”我把纸板塞回去,随口问店家。
店家张大眼睛,冲我连连摇头,说这都是骗姑娘的,会把这些女的卖去中国,给人当媳妇。
边境新娘,是人**易产业。因为大批的农村光棍在中国娶不到媳妇,所以一些人就把目光放到偏远的边境线上。最开始边境新娘是靠骗,诱骗东南亚国家的年轻姑娘。这些国家女性的地位很低,丈夫家暴是常态,因此在中介机构的宣传中,中国人有钱疼老婆,非常吸引她们。但是一嫁出国,她们发现事实并不如此,纷纷逃回家乡。消息传开,骗不了,就只能靠抢。
招聘启事上写的找姑娘,就是抢。
“你给人介绍过姑娘不?”我问店家。
纸板的边角被我搞得有点褶皱,店家按了按,想把它抹平,但是始终有凸起。过了一会儿,店家终于放弃,“哎”了一声,说有帮忙介绍过一次。接着又叹了口气。
店家说,有一天,来了个光头女人,还领着四五个缅甸男人,挨家挨户走访,让这附近的商户都贴了广告。“那女光头是中国人,看着比缅甸人还凶。”
光头女人见店家是中国人,就先聊了一阵,后来才说让店家帮忙留意有没有年轻姑娘,可以介绍给她。
“听着人还不错啊。”我从店家的描述中并没有感受到光头女人凶。
店家撅了下嘴巴,摇了摇头,说你不懂。店家说那些缅甸人看着就坏得不行,一个个都是文身,盯着光头女人的时候,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又说自己看过很多香港电影,里面最坏的那些人都和光头女人一样,先好好和你商量,要是不同意,就把你杀掉。说着说着,她还以手作刀,比画了一下。“呲”了声,撇着嘴巴。
店家知道这伙不是好人,但以为最多就是让姑娘去卖**。她在这边刚巧认识了一个老乡,在国内就是做妓女,店家就给介绍过去。没想到,是卖到山沟里去给人当媳妇儿。
“那女的叫什么你知道吗?”我见雨逐渐变小,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出于好奇,问了店家最后一个问题。
店家点点头,说光头女人叫刘金翠。
隔了大概十来天,我又来到大其力。这次是过来收债。结束以后就想去打台球。于是来到一家叫“巷屋”的台球厅。
我很小就在家乡街边的台球厅混,技术还算过得去,没多一会儿就连续赢了一个缅甸人几十美金。陆陆续续,又有几个缅甸人过来,但是水平都不行。输钱的家伙们,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聚在一起,离我不远的地方,盯着我看。
巷屋里以缅甸人和欧美人居多,中国游客很少来这种危险场合,所以中国面孔在这边算是稀有,也不讨人喜欢。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越来越不友好以后,我把短袖撩了撩,露出腰间的黑星手枪。这群人才散开。
我觉得无趣,刚想走,看到隔壁桌有个姑娘,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胸大又白,短裤下的双腿直细。右手手腕到手肘间有一条比较粗的黑色文身线。
她光头,只有一层薄薄的头发茬附在头皮上,看起来很个性。最后我才看清楚脸,颧骨高,眼睛小,给人阴厉的感觉。
“就是脸差了点。”我摇头叹气。
姑娘正靠着台球桌擦拭杆头,似乎在找对手。我赶紧凑过去,看到她压注的是50美金。
我心想,怪不得。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这姑娘的身材应该是非常吸引人,却没有人过来。
姑娘是个高手,半小时没到,我就输了小1000元人民币。吓得我连忙把杆子放在一边,开始闲扯起来。
姑娘说自己叫刘金翠。
“啊,我听说过你。”我当时叫了一声,问她是做新娘生意的对不对?
刘金翠愣住,有点疑惑地自语道:“我这么有名了噻?”然后很快变得警惕,脸沉下来,把球杆握在手里,杆头对着我,问我是什么人?
我笑了笑,叫她别担心,说自己是明哥的朋友。
“明哥?”刘金翠愣了下,用球杆的大头部分,敲了敲自己的屁股,露出笑容,问道,“打架请人喝酒的那个明哥?”
我跟着笑出声音,连连点头:“就是那个明哥。”
明哥是本地大佬猜叔的契弟,缅北最大的新娘生意卖家。
金三角的灰色行业非常多,斗殴是经常性的行为。明哥在群殴时,常常会在口袋里揣一瓶自酿米酒,每当获得胜利,就朝着对方躺在血泊中的小弟说:“这样,我请你喝酒,我们就是一醉泯恩仇,以后不要记恨我。”小弟一时没反应过来,明哥就说人家不给面子,上去再砍两刀。
刘金翠因为我认识明哥,态度明显好转,主动说她以前是明哥的人。
我问刘金翠跟着明哥做什么?
刘金翠把手里的台球杆放在台桌上,双手撑着台沿:“我帮他看过场。”她说的“看场”,是看管姑娘的意思。
我又问了她跟着明哥多久,为什么不做了,但是刘金翠没有回答,反而有点感慨,说道:“明哥,是个有梦想的人。”她一脸认真。
“啊?”我听了刘金翠的感慨,先是发愣,很快就仰躺在台球桌上,笑得无法控制。
明哥长得瘦小,有飞行梦,他曾经在身上绑了五只老鹰,从三米高坡上跳下来,想要试试能不能飞起来,结果摔断条腿,养伤两个多月。
在他养伤期间,我去看望过他。明哥为了表示谢意,拿出一本很大的相册集,里面放满了本地待嫁新娘的照片,说让我选个心仪的。后来见到姑娘,发现照片和真人完全是两个模样。
当晚,明哥留我在他家住,顺便陪他在**喝酒。明哥让手下牵了个新娘过来。
“瘦一点的。”明哥这么吩咐。
没多久,明哥就压了一个非常弱小的姑娘,脸上满是惊恐。他问我要不要试试,我赶紧摇头。
“你觉得这么做不好?”明哥可能看出我的想法,就问我。
我正犹豫要不要点头的时候,就听到明哥用缅语对小姑娘说了些什么,小姑娘的神情忽然变得激动,直起上半身,不停朝着明哥说谢谢。
“这是她的幸运。”明哥说被他压过的姑娘,这几天都不用出去接客。
“这些姑娘还要接客?”我以为明哥只是人贩子,没想到还兼职老鸨。
明哥瞪着我,很诧异地反问我:“白养着?”
金三角的新娘卖家,想要控制成本,通常会让手底下长期卖不出去和长得好看的姑娘开门接客。
住在明哥家的第二天,明哥边吃早饭边叫我打开电视。电视里是监控画面,摄像头拍的是房子的地下室,关押姑娘的场所,里面是20多个姑娘轮流洗澡的镜头。
“乱讲。”刘金翠听到这里,果断打断了我的话。我有点不高兴,重复了两遍,说当时看到的就是很多姑娘一起洗澡的画面。
“那可能明哥那天心情好。”刘金翠见我肯定的模样,自己给了个解释。
明哥有个规矩,就是不让新娘洗澡。只有那些接完客,客人觉得表现不错的姑娘,才可以得到允许洗澡,他把这当作奖励。
刘金翠觉得,不能洗澡是对女人最大的惩罚。她在明哥手下的时候,经常会趁着明哥不在,让姑娘偷偷洗澡。还因为这事被打了好几回。
明哥确实不是正常人,我留宿的那天早上,明哥还看着监控,忽然提议玩个尖叫比赛。
我问明哥什么意思。
明哥看了我一眼,叫我把一只他养的岩蟒偷偷放进地下室,被圈养的岩蟒并不咬人,但他想看看姑娘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觉得他有病,就说自己从小就怕蛇,干不了这个,让他找别人。
明哥没说话,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只能硬着头皮,从七八个装着蛇的大玻璃罐里,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小的。那条蟒不重,我双手就能拎着,但是它非常凉,在手上蠕动的感觉让我有点想吐。我赶紧跑起来,把地下室的门推开,一把扔了进去。里面的惊叫声瞬间刺破我的耳朵。
回到楼上,我看到明哥正盯着电视,仔细观察每一个姑娘受惊时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本本子,用笔来记录姑娘的叫声高低。写完以后,他还和我解释个人记录的局限性,只能保证一定程度上的公平,然后叫我在本子上签字,备注是公证人。
“这绝对是个神经病。”我心里这么想着,签了名。但也正因为明哥疯的名声在外,在缅北,没人敢轻易招惹。
扯了一些明哥的事,刘金翠确定我不是在撒谎,语气都变得亲切许多,说:“你人还不错,很少有人能够忍受明哥。”
然后,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让我称呼她翠妹儿,说朋友都这么叫她。
我问她,你当初是怎么来到金三角的?还能跟着明哥做新娘生意。
她笑了笑,说,我是被卖到这里的啊。
这次偶遇之后,我和翠妹儿熟悉起来,常约在一起打球。只是不再赌桌球,我赢不过她。
我大概每周都有一天,会在下午1点到台球厅,每次都能碰上翠妹儿。
巷屋里有许多用竹板隔开的小屋,门口挂着幕布,站着一排排的姑娘,花上几十美金,就可以体会缅甸女人的热情。老板很会做生意,除了姑娘,也找了几个帅哥,在场子里吸引有钱的女人。
翠妹儿球技高超,每次赢了钱,不是睡男人,就是请几个球友吃饭。聊得多了,我知道翠妹确实是被卖到金三角的。
她出生在重庆的一个区县,家庭条件不好,但一直很受宠。翠妹儿小学毕业以后就辍学在家务农,当时正好有一批大学生过来支教。翠妹儿闲得没事,就跟着孩子在上课。
“城里人就是长得好看。”翠妹儿爱美,大家都以为她是想读书,但其实她是过去看老师。
她被过来支教的大学生吸引,不顾父母的反对,跟随对方离开家乡。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两个人一起到了湖南,感情好了没多久,大学生染了毒,钱不够花,把翠妹儿哄骗到云南,卖给了当地一户农家当媳妇。
“你这么笨啊?这么大人还能被卖?”我嘲笑她。翠妹儿瞪了我一眼,说不是她笨,是那人骗她。
翠妹儿试过逃跑,但是村子在高山上,家家户户都是亲戚熟人,她根本没机会。唯一一次出逃,还没跑到镇上就给抓了回去。
“打一顿就老实了。”翠妹儿说自己被打得很惨,小腿骨有一块地方折了。她会用自己的手握成拳头,锤一下小腿,发出“嘶”的吸声。“你看,现在还会痛。”后来,翠妹儿再也没想过离开。
大约过了两年,因为翠妹儿一直没有生育,就被那家人嫌弃,转手又卖给了缅北一家黑户的儿子。
“就卖了800块啊。”翠妹儿冲我比了个八的手势,咬着牙齿,语气异常愤怒。
“你干嘛这么生气?”我觉得翠妹儿愤怒的点很另类。
翠妹儿沉默一会儿,说当初她就是这个价格被卖过去的。“这么多年,竟然没涨价噻。”她忽然乐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沉默。
黑户是早年来到缅北的中国人,一家三口,父亲和两个儿子。翠妹儿被卖给大儿子。黑户在金三角很难娶到媳妇,这家的父亲托人托了好多年,终于买回了翠妹儿。翠妹儿在那里待了三年,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生孩子痛不?”我问她。
翠妹儿愣了一下,先是问我为什么问这个,后来自己想了一会儿,告诉我不是很痛吧?语气不太确定。很快,她就肯定地说,不痛。
被打骂,被卖,被欺骗,已经是她的循环。
翠妹儿说,两个孩子其实不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你会看不起我吗?”
我点着头,却说不会。翠妹儿骂了一声。
又待了两年,翠妹儿终于从那户人家逃了出来。选择出逃的理由有点奇怪:因为衣服。
“过年都不给买新衣服。”在黑户家里生活的日子里,她永远是在穿旧衣服。翠妹儿特别想尝尝穿新衣裳的滋味。
我回想了下,从认识她到现在,我从没见过她素面朝天,衣服也每天都要换新的穿,为此她总托合伙人从中国带衣服来。
我和她认识大概一个多月后,有一回,翠妹儿忽然叫住我,说让我帮一个忙,她晚上要和人谈判,叫我撑个人场。
金三角的许多小众行业,延续着早年的社会作风,喜欢在发生利益纠葛的时候,双方约谈。而翠妹儿当时手下的人数不够,就从其他朋友那借了点人过来,顺便让我去凑个数。
我想了想,问她,有什么好处?
翠妹儿笑嘻嘻地把球拿起来,顶着胸口,弹了弹,说让我摸一把。
我摇摇头,说摸球还行,人就算了。
和翠妹儿谈判的是一伙缅甸人,不是什么专业团伙,只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年轻人,看着这行赚钱,想要横插一脚。这种人在金三角不少,大多是眼红别人的生意,一般构不成威胁,但因为他们是本地人,又具备地方民族武装的背景,所以有些麻烦。
那天,翠妹儿穿了一身的紧身皮衣,在靴子上套了个刀套,放了两把军刺,手里端了一把砍刀,看起来和平常很不一样。
她带着人来到约谈的地点,是郊区的一个破工厂。
我们到达约定地点后,看到那伙缅甸人已经在候着了。人不多,大概十来个,看着年纪都不大,领头的家伙脸上的胡须都没长,但也有些气势。
翠妹儿没有废话,直接就让当地翻译报了几个地名,说除了这些地方的姑娘,其他的地方随便他们搞。
但是翠妹儿说的范围,正好是金三角新娘生意的主要“生源地”,出了这里,要么是高山深林,很难找得到人,要么就是大势力的聚集地,小团伙根本就不敢靠近。其实就是没得谈。
对方和翠妹儿争论半天,但是翠妹儿始终没让步。说的急了,翠妹儿直接用力挥下手里的砍刀,桌角掉了一半。
我见过不少平时蛮横强硬,遇上事儿就怯懦往后闪的,没想到翠妹儿正相反,很有些大姐大的样子,丝毫不输气势。
对面的那些家伙,直接走上前几步,棍子“哗哗”地在地面划过,看样子是要直接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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