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前同事家当月嫂(2/2)
白寒宁道:“沈琳,你当年班上得好好的,突然回家当全职主妇,是不是为了二胎追儿子?”
这话让沈琳一下子清醒了。她绝对不是为了拼儿子才生二胎,可是不少人知道她二胎是个儿子之后,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让她反感。她非常害怕这样的话传到女儿耳朵里,就像小时候弟弟出生后,村里人都在开她的玩笑,说父母不要你了,你弟弟才是老沈家的根。这些话曾让童年的她一度生活在黑暗中,甚至恨起父母和弟弟来。直到父母身体力行地证明,他们确实一碗水端平,她才渐渐抚平这个心理创痛。
沈琳道:“绝对不是。”
白寒宁笑了一声:“就是凑巧的?我才不信呢。”
沈琳生气,心想明明你自己重男轻女,才会配合老公去测性别,为了不让这份心虚太过,于是拉别人一起背锅,这心思也太恶劣了吧?
她道:“当然是凑巧。”
白寒宁道:“我不信。”
“那要这么说,天底下二胎是儿子的都验过性别?”
白寒宁哼了一声:“我觉得是,只不过大家不说破罢了。”
沈琳口气尽量保持平静:“如果你三胎测出来是个女儿,真的打掉?”白寒宁道:“那当然不会。”
沈琳道:“那你怎么就觉得别人一定会打掉女儿追儿子呢?”
这话问住白寒宁了,她很不高兴,翻了个身不说话。沈琳忆起月嫂培训时,老师说,尽量不要和雇主发生口角,有点后悔。但她又想,白寒宁方才的话踩到她的底线了,决不能不反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雇主和保姆之间是相互尊重的关系,不见得掏钱的人就可以随便践踏服务人员的尊严。
凌晨两点,沈琳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了。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是强撑着坐起身,把孩子抱起来给白寒宁。白寒宁迷迷糊糊撩开衣服,沈琳把孩子放到她的身侧。她的奶实在太少了,吸着费劲,婴儿气急败坏地吐掉乳头,仰面大哭。这时白寒宁婆婆突然推开门,走过来,像关心,又像监视。沈琳道:“阿姨,您去睡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婆婆扬起手止住她,眼睛一直盯着白寒宁。眼看孩子哭得满脸通红,白寒宁侧卧又牵动着伤口,一脸痛苦,沈琳于心不忍,说:“阿姨,母乳可能比奶粉好一点,但也要看当妈的实际情况。如果她身体受不了,奶又下不来,就算了。”
婆婆冷笑一声道:“我们请你来当月嫂,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让你来给孩子他妈开奶。你不努力替她下奶,反而怂恿她喂奶粉,不就是图省事?”
沈琳委屈道:“开奶最关键的是头几天,您想一想我第五天才来,这之前的工作我也没有机会做呀。再说了,真要图省事,母乳喂养我们才省事呢,您说是不是呀?”
婆婆恼怒,却又无法反驳。
沈琳又道:“孩子哭得这么厉害,我建议她先别喂了,让孩子缓一缓。不然万一呛奶了,会有得肺炎的危险。”
这话打动了婆婆,她脸色缓和了一些。沈琳察言观色:“那我去泡奶?”婆媳都没开口,仿佛不开口,给婴儿喂奶粉的决定就不是她们做的。沈琳赶紧去泡奶,拿了满满一瓶奶进来,把孩子抱过来坐到椅子上。孩子嘴刚碰到奶嘴,就一口叼住,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喝起来。沈琳几乎可以听到婆媳心中的长叹,白寒宁是如释重负,婆婆则是万般失望。
这一瓶子奶下去,就宣告白寒宁的母乳喂养正式结束了。婆婆摇摇头:“出院第一天医生就交代了,要多让孩子吸一吸奶。你就是怕痛,怕累,不坚持。第一天没开个好头,以后就坏事了。你是妈妈,为什么这么自私,光想到你自己?”
她走了,白寒宁仰躺成自暴自弃的姿势,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这一夜,孩子吃了三次奶,沈琳再没有叫白寒宁。白寒宁终于睡了个稍长一点的觉,然而沈琳却遭了大罪。
当初在月嫂中心时老师就说,要对起夜喂奶有思想准备,那是月嫂生涯中最令人胆寒的环节。传说中有一种酷刑,就是在人最疲惫的时候突然在他耳边大声播放音乐,或者用强光照射他。几天几夜不间断,这个人最后将会精神崩溃甚至发疯。起夜哺乳也差不多,你总是要在困得摇摇欲坠的时候被婴儿尖利的哭声吵醒,强撑着起床喂奶。要不为什么有的产妇会有产后抑郁症?所谓产后抑郁症,实际就是“产后育婴支持不足”,被起夜喂奶这样的“酷刑”拷打过后,如果白天不能休息,而是要用其他劳累来继续烦扰产妇,她不抑郁才怪呢。
沈琳一儿一女都是母乳喂养,孩子一哭,抱过来往怀里一塞,十五分钟吃饱,他们就乖乖睡去。第二天婆婆还会把孩子接过去,让沈琳补觉。因此沈琳低估了起夜喂奶的辛苦,前两次她还强忍着,但第三次,她撑不住了,困得脑袋昏沉沉的,眼皮直打架。早晨七点,孩子又醒了,白寒宁比她先被啼哭声吵醒。她睁开眼睛后,发现孩子已经在白寒宁怀里,赶紧起床,说不好意思,自己睡得太实了。
白寒宁倒没责怪她。沈琳去泡奶,哈欠连天,迷迷糊糊间被开水烫了一下,痛得一个机灵,赶紧打开水龙头冲水,这一下让她清醒不少。这个家还雇了保姆,负责做家务,沈琳只需要专心伺候白寒宁和婴儿即可。她给孩子喂完奶,已经八点了,吃了早饭,她还要帮白寒宁洗澡,给她的剖宫产伤口换药。刚要靠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十点,孩子醒了,又要喂奶、拍嗝、哄睡觉。沈琳抱着孩子,困得头直往下垂,喂完奶刚松了一口气,一想还没给白寒宁做月子餐呢,只得拖着疲惫的步子到厨房做饭。
既然孩子已经喝上奶粉了,白寒宁便要沈琳不要再给她做汤汤水水,而是做她爱吃的菜,香的,辣的。沈琳踌躇道:“你婆婆会不会有意见?再说,你的伤口还没好。”
白寒宁面无表情道:“你是我的月嫂,还是我婆婆的月嫂?”
沈琳只好利用冰箱里现有的食材,给她炒了个农家小炒肉。白寒宁没出厨房,站在灶台把一盘青椒和五花肉就着白米饭全吃了,连蒜片都没放过。吃完道,这是她今年吃的最香的一顿饭。她打着饱嗝走了,婆婆走进来,闻着空气中呛辣的味道,恶狠狠地瞪着沈琳。沈琳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吃完饭,沈琳终于可以睡上一会儿午觉了。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孩子又醒了。听着他的哭声,沈琳有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她摇摇晃晃起身,去泡奶,喂奶,接着做婴儿抚触,给他洗澡、护理脐带。她干着这些活,一边努力睁开眼睛。她的眼球胀痛酸涩,眼前的视线模糊,有一瞬时感觉天旋地转。她闭闭眼,晃晃脑袋,再睁开眼,可情况并没有好转。她心跳加快,腋窝和后背出了汗,腰酸得快站不住了。她把孩子的衣服穿好,放到白寒宁身边,让他们母子亲近一会儿,再把孩子换下来的衣服收拾好,放到浴室的专用盆里。做完这些,她已经像跑到马拉松终点一样,快要瘫倒在地上了。可是等她走回卧室时,白寒宁说孩子拉屎了。
沈琳这样干了三天,第四天,她食欲不振,嘴里发苦,又要强打精神,不能耷拉着脸给雇主看。掐指一算,平均一天也就睡四个小时。这份工作是拿命在换钱啊,都在说月嫂工资高,这样的工作强度,琐碎程度,一个月拿两万也不算多,何况绝大多数月嫂拿不了两万。沈琳因为是新手,只能拿到八千,又因为是公司介绍的活儿,要交提成一千。原来人居然可以廉价到这种程度。
这晚起夜,抱着孩子喝奶时沈琳困得直犯恶心,腰椎阵阵刺痛。大床上,白寒宁打着香甜的呼噜,一个正常的人就该在凌晨两点睡成这样。她就是在燃烧生命,给白寒宁续命啊。
这辈子到底哪里做错了,才要在四十岁这一年如此狼狈?是了,在大家都在996地挤着地铁加着班的日子里,她睡到自然醒,喝咖啡,刷韩剧,睡午觉,现在报应来了。人间的苦是定量的,你最后总要吃完它们,不是这时吃,就是那时吃·····沈琳很想哭,反正夜深人静,无声地流一会儿泪,也不会有人笑话。此时不哭,更待何时?她想着,但眼泪流不下来,再仔细一回味,是她自己咬着牙,硬顶着那股酸胀,在它变成液体之前,把它活生生从眼窝和鼻腔里逼回去,咽到肚子里。愿赌服输,这是走进月嫂培训中心那一刻时就立下的誓言。无论哪里做错,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还有很多日子要活,哭管什么用?黑暗里沈琳的胸中千军万马咆哮,最终归为万籁寂静。孩子喝饱了,沉沉睡去。沈琳把他放回小床,拿着奶瓶去厨房。路过客厅时,见这里亮着台灯。凌晨两点了,丁松涛还没睡。白寒宁生完孩子之后他一直睡在另一个卧室,此刻他正独坐喝酒。沈琳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他已抬头看着她,道:“给我拿个你做的小菜来。”
沈琳来了一周,厨艺受到了全家的欢迎,什么腌萝卜块、卤货、素什锦之类的小菜尤得欢心。婆婆也因为这一点,对她和颜悦色多了。沈琳给他拿了她做的小菜,他拍拍沙发道:“过来坐会儿吧。”
沈琳不好拒绝,坐到了沙发一角。丁松涛举着红酒杯问她喝不喝,她笑着摇摇头。在雇主家不喝酒,这也是行规。
丁松涛自斟自饮:“听说你是白寒宁的前同事?”沈琳点点头。
他得殚精竭虑到什么程度,才会这样凌晨两点喝酒呢?这么大的房子,满屋昂贵的家具,开百万豪车,还能养得起三个孩子,证明他是非常富有的人。可富有至此,又怎么会掏不起十万块钱的月子中心费呢?沈琳一时不知道怎么判断他。
丁松涛歪着头看着她:“为什么干这个?”沈琳坦然:“四十岁,找不到工作了。”他道:“你没有老公吗?”
这话有点无礼,她还是回答:“不能让他一个人养家啊。”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赞道:“你很勇敢。”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妙地摩擦了一下。沈琳原以为已经坐得拉开距离了,可是他身子一探,还是轻易够着了她。她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匆匆道:“您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她转身,快步离开客厅。
沈琳太累了,不会由于琢磨此事而睡不着。然而第二天一早,她赫然发现丁松涛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上班,还是穿着睡衣坐在客厅,只不过刷着手机,乍一看还以为他整夜没睡呢。见她来了,他抬头冲她一笑,笑容看在她眼里,说不出的厚颜无耻。她心里厌恶,扭头走向厨房。怎么回事?他把自己当老爷,把她当丫鬟,要来一场恶俗的剧情?
沈琳哀叹,自己的运气太好了,第一份工作就集齐了产妇没有母乳、夹在婆媳矛盾中间当受气包和遭遇男主人性骚扰三个月嫂最怕的大礼包。
她琢磨着这个事怎么办。起夜喂奶是月嫂题中应有之义,当受气包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性骚扰不一样,不拒绝不知道事态会不会严重下去,拒绝得太直接恐怕撕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