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无用之用,彻底无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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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隽和李晓悦抵达终南山村子里的民宿时,沈磊已等在前台。三人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面,既亲切,又新奇,都笑得有点羞涩。

    那隽想象中,一个蹲在山上土屋里苟活的流浪汉不知有副怎么样潦倒的模样。孰料沈磊小平头,胡子刮净,黑毛衣黑仔裤深蓝色薄羽绒服都干干净净,气色很好。没想到流浪这件事,的确可以理解为修身养性。

    李晓悦原来定了一家有名气的民宿。在网上预定之前,沈磊说帮他们实地考察一下,最后建议他们换了一家价格便宜,但风景一样美的,并提前等在这里,迎接他们到来。三人登记完毕,沈磊带他们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找了一家小馆子吃饭,看上去他对整个村子熟门熟路。他帮着点了秦岭的特色山野菜,三人等着上菜,聊着。沈磊知道姐姐姐夫都失业,又都各自找到事情做,也觉得感慨。一眨眼自己在这大山里待了快一年,这一年里世界天翻地覆。比如一贯惜时如金的那隽,居然会放下工作,用整整十天的假期来到终南山旅游。

    上了菜,大家吃着。那隽客观评论道,其实这终南山和密云怀柔之类的京郊,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农家乐,一样走地鸡野兔,野菜炒柴鸡蛋。沈磊笑道,光在这村子里待着,的确和任何一个山里的农村没有区别,特别的景致要爬到高山才能领略到。那隽又点评道,如果要爬到高处,那京郊随便一座山,也有着令人惊叹的景致。关键是要远离人。人,才是景致中最大的败笔。

    这说到点子上了,沈磊赞其深刻。

    那隽道:“所以你为什么不到密云或者怀柔,延庆也可以啊。跑得这么远,我嫂子可担心你了。”

    沈磊道:“难道你就没有感觉在这里精神很放松吗?物理距离拉开,心理空间才会大。”

    那隽环视了这小馆子一眼,叹了一口气,如今的他可能把物理距离拉到月球也不能放松了。来之前他把当年的期权合同下载到手机里,又上网查各种和他类似遭遇的事例,反复研究,如果自己主动离职,可以保留多少股。如果坐等公司裁他,他又可以保留多少股。他推演各种可能,在各种百分比之间计算、权衡。身体休息了,脑子还在喋喋不休,一趟五个多小时的高铁把他给累坏了。最后李晓悦不得不把他的手机没收。

    李晓悦对沈磊道:“要不是因为学不会放松,他也不会来这里。”

    李晓悦在微信里已经告诉沈磊那隽得了惊恐症,才特地休年假。此刻沈磊同情地看着那隽,他有着熬夜的人特有的暗沉皮肤,才三十三岁,头上已隐约可见有几丝白发,高大的身材微微佝偻。心远地自偏,身体已远,心还在红尘中打滚,又怎么放松得起来?

    李晓悦打开手机,把网上一段自媒体大号发的视频给沈磊看。那是关于沈磊山居的一段内容,视频里出现了土屋外观、院子里的桌椅、屋后的菜园、水池等。最后一个镜头是屋子紧闭的木门的特写,镜头推到黑黑的门缝里,像是只眼睛向内偷窥而无所得。配音说沈磊是北京的公务员,名校研究生,因为爱情破裂,心碎了,来到终南山隐居。据村民说他颜值很高,被称为隐士男神。但保护个人隐私,尊重隐士的心愿,就不让本人亮相了,云云。

    沈磊看呆,随即又想起当天村长的保证,恍然大悟。村长说的是“保证不发当天拍的那个视频”,可没说后面不会再去拍。可视频里的确没有提及他的名字,也没有露出他的脸,所以他也没什么可交涉的。

    李晓悦嘻嘻笑道:“我上网随便一搜,就搜到了这个视频。我一看,就觉得是在说你,果然没错。”

    沈磊苦笑。

    李晓悦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人才是景致中最大的败笔,说得没错。这帮俗人愣是要把好好一个修行的圣地搞成影视基地。”

    沈磊道:“也许我才是这景致中最大的败笔。因为我们这帮人来了,终南山的静与美才被糟蹋了。”

    李晓悦换了个话题:“那上面的景色真的有这么美吗?”

    沈磊道:“改天你上去看看不就得了?我用山泉水泡茶给你们喝。”

    李晓悦期待地看着那隽:“我们都到终南山了,不上山住,岂不是对不起我们这一路奔波?”

    那隽道:“别胡闹,山上冷着呢,而且人家沈磊也不一定有地方让咱们住。”

    李晓悦踊跃道:“买两个睡袋不就行了?去嘛去嘛,就当我们来露营了,还不用扎帐篷,多省事啊。”

    沈磊笑着,看着撒娇的李晓悦,他倒是挺愿意他们上山:“这里收快递挺方便,下了单,两天就到。”

    李晓悦兴奋地看着那隽,那隽无法,她立刻打开手机,开始搜索电商平台上睡袋的相关店家。

    两天以后,睡袋送到。沈磊下山来,帮他们把行李寄存到老柯家。三人带着睡袋和简单的衣物,爬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沈磊的山居。那隽很久没有健身了,体能下滑,李晓悦也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山,两人都爬得气喘吁吁,只有沈磊脚步轻快,如履平地。越往上爬,李晓悦觉得空气越冷冽清新。到达的时候已是黄昏,即将落山的太阳竭尽余力射下万道金光,半边天空被染得通红,远远的群鸟在此背景下飞过,幻化为点点符号。它们飞过之后,太阳已往山那边沉,一层薄薄的雾气随着暮色缓缓升起,不动声色地将群山一点点吞没。一轮细细的弯月在西边淡淡悬着。

    李晓悦站在小院眺望着整座大山。其实这样的景色在平地也能看到,但在这高处看,便会有遗世独立的广漠感,令人感叹天地之大,个体之渺小。沈磊看着她安静的背影,知道她也像当初刚来的自己一样,被这样壮丽的景色震慑住了。

    李晓悦回头看着他,道:“我好像梦里来过这里。”

    沈磊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道:“如果你起得来的话,早晨的云海才叫美呢。”

    李晓悦道:“我定个闹钟,几点?”沈磊看她不像开玩笑:“五点半。”

    天黑,沈磊取出一支蜡烛,点燃它,在木桌上的一只缺了角的瓷碗里滴下几滴烛泪,再将蜡烛粘上去。三人在烛光下吃沈磊用大灶焖出来的饭,还有沈磊亲手炒的几个小菜,土豆烧干豆角、凉拌木耳、鸡蛋汤。那隽吃着,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就这样在这里过了十个月?”

    沈磊道:“是。” 那隽叹:“何苦?”

    沈磊笑:“并不觉得苦。”那隽道:“孤独怎么办?”

    沈磊回忆着自己的确曾有过孤独到在虚空中出幻觉的情景,他本想承认,本想告诉那隽,觉得孤独了,就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找人聊天,何况就所经历过的此地的夏秋两季而言,他不孤独,这大山里花草虫树果种类繁多,热闹得很。而且走着走着,他总能在大山深处发现修行的人,这种遥遥的情感呼应突如其来,让他非常感动。但沈磊捕捉到那隽口气中的怜悯,那隽把他当异类,当病态,当失败者。沈磊现在无法交流的人很多:说话太快且得意于自己口才的人、炫耀才学与见识的人、咄咄欲望从话里喷薄而出的人、把他当成失败者的人。

    沈磊笑了笑,没回答。李晓悦及时插话,赞饭菜美味。沈磊说你们吃的这些东西,要么是我自己种的,要么是我上山采的,纯纯的绿色食品。李晓悦惊呼说你还会种菜?沈磊道,当然会,屋后有个小菜园。你们来得晚,明天带你看。

    深夜,三人坐在如豆的烛光中,一时无话。门敞着,夜浓得化不开,那隽觉得自己像被抛在史前某个山洞里,心里并不觉得安宁,只觉得茫然和惶恐。太黑了,太静了。人类进化了数百万年,不就是极力要从这样纯粹的黑和静里逃出来吗?为什么又要逃回去呢?他看着沈磊,沈磊坐在小木头凳子上,双手抱膝,凝视着黑夜,表情很安详。有再重的心结,十个月也该解开了。沈磊迄今为止还不下山,只能说明他果然是废柴,一个没有工作、没有社会关系、没有任何物质条件傍身的人,当然与这黑与静很相宜。下了山,进入万丈红尘,灯光太刺眼,他很快会因无所遁形而无地自容的。那隽庆幸夜色遮住了他的怜悯。

    此时,沈磊的手机突然响了。那隽吓得一个激灵,抱住头,蜷起身体。沈磊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别人的电话了,因为他平时关机,再说亲友们也都知道隐居在终南山的他不接电话,这两天是因为李晓悦两人来了,才开着机的,所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晓悦赶紧让沈磊接电话,说那隽现在听不得一切突如其来的响声,尤其是电子设备的。

    沈磊接了电话,是老那打来微信电话。原来那隽的母亲知道儿子身体不太好,来终南山休假了,心里担忧,就打来电话问问情况。沈磊把摄像头转到那隽和李晓悦那边,李晓悦欢笑着招手,那隽强打精神,老那聊了几句,把电话给了母亲。母亲倒没有哭哭啼啼,问了几句,要那隽好好休息,拜托李晓悦好好照顾他。

    这话让李晓悦心情沉重,社会已经把那隽托付给她了,人人都认定她会和那隽结婚,迟或早,宜早不宜迟。那隽现在这情况,人人又都认定她会好好照顾他。他们没有再去碰分手那个话题,她是走一天算一天的人,不会给自己设一个哪天必须离开他的期限。那隽每晚睡觉时把她搂得紧紧的,她觉得他可怜,又不忍心。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这证明她对他的爱还有余额,先用着吧。

    “您放心吧阿姨,我会照顾好他。”李晓悦应承着。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那头挂掉了电话。九点,那隽觉得困了,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没有任何娱乐,看个网页也要缓冲半天,不睡觉做什么呢?那隽滑入羽绒睡袋,头刚沾到枕头三秒,就昏昏睡去。

    沈磊李晓悦仍静坐。沈磊是早已习惯寂寞,李晓悦则是舍不得睡。除了这里,上哪儿找这样纯粹的黑和静?碗里的蜡烛快燃尽,烛光摇曳,沈磊刚要起身去再续一根蜡烛,李晓悦轻声道:“不用再点了。”

    沈磊依言坐回椅子上。烛芯噼噼啪啪燃尽,最终熄灭。屋里陷入黑暗中,静得能听清呼吸声。李晓悦觉得黑暗中的自己是透明的,与夜融为一体。两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无人说话,却不觉得尴尬,有种奇妙的默契在黑暗中流动。

    早晨六点,沈磊醒了,那隽还在呼呼大睡,另一个睡袋却是空的。沈磊起床,在厨房的土灶里烧起柴火,开始煮粥。把粥煮上后,他推门一看,群山万木竟然挂上了雾凇。初春的树枝刚刚吐出点点嫩苞,枝条本来单薄嶙峋,但在雾凇的点缀下化身玉树琼花,漫山遍野晶莹剔透。远处的山顶,壮美的云海翻卷飘忽,雾气浓浓地向这边飘来。

    满树银花的苹果树下,站着穿着汉服的李晓悦。她的长发低低挽着,里面一袭白色的汉服襦裙,外面披一件红色的斗篷,周身萦绕着雾气,如画中不沾染俗世烟尘的仙子活了过来。她忽而侧身扭颈,忽而伸开双臂转圈,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曲子,自得其乐。

    这一幕如梦似幻,沈磊看傻了,他的脸在雾气中奇怪地热了起来。李晓悦留意到有人,一扭头见是沈磊,微有点羞赧,笑着打了个招呼。沈磊走到她身边,问她刚才干嘛呢。李晓悦说这个地方太棒了,感觉好像走进了《西游记》里的仙境一样,刚才正想象自己走在天宫里呢。

    沈磊遥遥一指山顶,说那上面才美呢,雾把一切实景都遮住:“我从小到大,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我爬到一座山的最高处,就是那幅景象,人在云里,世界在山脚下,说不出的缥缈。可能我命中注定和终南山有缘。”

    李晓悦一脸神往,说不然咱们现在就去吧。沈磊忙阻止她,说爬到上面要一个多小时,把那隽扔这里不好。而且上面非常冷,她这一身根本就穿不了。李晓悦这才作罢,原地转了个圈,道:“怎么样,这衣服好看吧?”

    她的眼眸黑亮清澈,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猫科动物的狡黠灵动。沈磊有一万句真诚的赞美,却只是装作夸张的样子,说了句:“没想到这居然是我可以免费看的。”

    李晓悦笑得前仰后合,她把斗篷脱下来,又转了一圈,告诉沈磊这是她亲手做的汉服。说完打着哆嗦说太冷啦,又把斗篷披上。沈磊的脸又热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女人?他认识她很久了,两人也说过话,但他的脑海里,她从未以一个“女人”的概念出现过,她只是“姐姐的小叔子的女朋友”。

    李晓悦说:“我们汉服社的姐妹们约好了,每个人做一身汉服,到大观园去再现红楼梦。她们都说我长得像林黛玉,所以我就做了林妹妹的衣服。第一次做,有点粗糙,所以我特别聪明,买了件斗篷遮起来,反正林妹妹体弱多病,需要保暖。”

    说完她跺着脚大笑,沈磊跟着笑了起来。她的确有着和林黛玉一样的美丽面容,却没有她的哀愁和病娇,显很爽朗阳光。

    沈磊道:“我看你这性格,感觉这个林妹妹不会葬花,倒像是会倒拔垂杨柳。你离我的苹果树远一点。”

    李晓悦笑得惊天动地。笑了一阵后,她说:“你真把我们这帮人看透了,我们汉服社有个姐们儿,说“老娘端庄优雅”,要扮薛宝钗。我觉得她这个宝姐姐不会吃冷香丸,只会智取生辰纲。”

    沈磊道:“大观园108将啊,好家伙!你们去什么大观园,应该上水泊梁山。”

    李晓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可太搞笑啦。沈磊没想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幽默。李晓悦渐渐止笑,打量着沈磊,说给那隽带了一身男装汉服,要不要给你试一下。沈磊说好啊。李晓悦回屋取来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沈磊说这衣服像睡衣,李晓悦嗔道什么睡衣,这叫大袖衫。沈磊脱下外套,单穿着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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