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生活在继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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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村的主路上,这天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个大行李包。再怎么风尘仆仆,也看得出他是个读书人。沈家村的人仔细辨认,认出那是沈磊。一时间大家奔走相告,传说中因为离婚出去当乞丐的曾经的天之骄子回村啦。什么当乞丐?有人笑着斥道,明明觉得这个词很带劲,看别人幸灾乐祸的模样,又抱打不平。别乱嚼舌根,人家是去流浪。流浪不就是乞丐?不是流浪,是隐居。你看他那模样像乞丐吗?好端端地跑去什么终南山隐居,我看这人精神多少有点问题······他们议论着,沈磊从小到大在村庄里独一份的斯文安静,此刻回忆起来,便多了几分可疑。

    父老乡亲议论着,沈磊神情淡定,一步一步向家走去。大巴停在镇上,他想反正也不远,镇上打车比较麻烦,索性走回去得了。他曾经从泰山走到终南山,如今这几公里路算什么?至于被村里人围观指点,他根本不在乎。从前他都不在乎,现在他大彻大悟,更不会在乎了。他向认识的人点头,既不过分热情矫饰,也不冷淡高傲以驳回他们探究的眼神。

    大伯最先看见沈磊,飞奔过来,到跟前上下打量着他,捶着他的肩膀,激动道:“沈磊,大侄子啊,你怎么回事啊?”

    沈磊道:“我没怎么回事啊,就是回来看看我爸我妈。他们呢?”

    大伯一指隔壁楼门口的蔬菜大棚,大叫着沈磊父亲的名字:“家庆,沈家庆,你儿子回来啦。”

    沈磊走进蔬菜大棚,父亲母亲已闻讯赶出来,撞了个正着。母亲搂着沈磊大哭了起来,父亲和大伯在一旁跟着抹泪。大家坐下细谈,沈磊把自己在终南山的日子大致描述一遍。三个长辈听着,觉得此事虽然离奇,倒也不算什么理解不了的事情。沈志国兄弟回村之后,把沈磊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大家想象他不定怎么个惨法,没想到经他一说,终南山上的生活还挺写意。这不,沈磊的好面色就是证据。

    父亲问接下来的打算,沈磊说没打算,所以回家待几天,好好想一想。父亲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想在北京了,想回家发展也可以。咱们这儿也年年招公务员—他意识到公务员三个字对儿子是个刺伤,赶紧说,考教师编也可以。沈磊笑笑。他这个被除名的前公务员,余生想再考任何公职,都不可能了。估计去上市的大企业打工,也会有点障碍。父亲如果知道了,会不会非常伤心?

    沈磊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望向窗外。关上大门,只看这一角,这里和终南山有点像,青山起伏,非常安静,村道旁柳树成排,暮春的柳条儿青青,抚慰心灵。但是,他还是喜欢北京,虽然北京给了他那么大的打击,可他不到三十二岁,未来还有无限的想象空间。而且北京足够大,容得下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连躺尸也是在北京躺得舒心。父老乡亲们的指点虽不能引起他内心的波澜,但太吵了,吵得他躺不好。更何况,他也不想一直躺尸下去。他只想做废人而已,可不想做死人。

    回趟家,是对自己流浪一年多的告别,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父母无言的道歉。他曾经以为流浪是对父母的报复,如今深觉想法幼稚。生活已经翻页了,他现在不恨任何人,包括谢美蓝。如今想起这个名字,他只觉得那是曾经认识过的一个熟人,心中毫无波动,无悲无喜,甚至觉得有点无趣。恨也是需要感情的,他对她不再感兴趣了,这就是最大的进步。他的心腾得干干净净,才好往里装新的东西。

    他也不觉得逃离北京的日子是蹉跎从而悔恨。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没有流浪和隐居,他也修不来今日宁静的心境。不错,从前他心境也一直宁和,但那是未经检验过的。如今检验过了,他证实,他就是能以这样的心境度过余生而无憾。他从头到尾,都是对的。

    陆总的死对老那打击非常大。仿佛是收到某种暗示,暗示一切挣扎努力都毫无意义,老那彻底颓了,放弃继续找客户,每天早晨送完女儿后他径直回家,睡个回笼觉,醒来后已近中午。母亲和沈琳在厨房忙碌,用大锅烧热水,焯猪蹄、鸡爪、翅尖等肉食,拍蒜切姜洗葱打葱结,做着卤制前的准备工作,繁杂劳累。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老那从前是看不上这碎银的,偏偏沈琳这碎银几两,可护老少平安,这让他倍加惆怅。惆怅使他颓废,以至于不能够进厨房帮忙,自顾自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完婆媳做的饭之后,他又回屋睡中午觉。晚饭他几乎一粒米不吃,一瓶又一瓶地喝啤酒,喝得醉醺醺,倒头便睡。

    孩子的学习他也不管,从前他也不管,现在有时间了,也不知道从何管起。有一天他突然想管,却管出一场大吵来。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搬到燕郊后,卓越在原小区报的芭蕾舞蹈班只能停了。安顿下来以后,沈琳又想在这里找个舞蹈班接着上,但卓越说不想学芭蕾了,因为压腿太疼了。沈琳顺着她的意思,说不学就不学了。有一天,吃完晚饭后卓越做着作业,听着窗外传来小区广场舞的音乐,眼睛奕奕发亮,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叫道:“奶奶,我们一会儿去跳舞吧,还不知道燕郊的广场舞水平怎么样呢。”

    婆婆还没说话,老那突然从沙发上暴跳起来,大吼道:“你个混账东西,花钱叫你学跳舞,你说你吃不了苦,乱七八糟随便跳的倒挺上心,没出息的玩意儿。”

    他从来没有对孩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卓越吓得大哭。沈琳刚收摊回来,正在厨房收拾,还没来得及跑出去骂他,只见婆婆扬手打了儿子一下,骂道:“你疯了吗?对孩子撒什么气?”

    老那吼道:“就是你惯坏了她,你看看她,有一样学精的吗?扶不起的阿斗,废物点心一个。”

    婆婆瞪着眼睛骂:“她爹就是废物点心一个,一摊烂泥,倒要她成龙成凤了?好意思吗?”

    自己老妈,最懂他的痛点在哪里。老那吼了两句,消了气,心虚了起来。卓越得了助力,越发理直气壮,扯着嗓子放声号,哭声快把屋顶掀翻了。儿子本来在墙角玩小火车,见姐姐哭得这么厉害,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号了起来。老那火又大了,刚想再吼,见沈琳站在厨房瞪着他,不由颓然倒在沙发上,偃旗息鼓。

    沈琳心有不满,却不想说老那。她知道他意志垮了,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迁怒于女儿而已。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号称坚强,但韧性极差,一次重大的打击之后,他们往往要调整很久才能缓过劲儿来。从前他养了她五年,在她找不到满意工作时他总是说别着急,不想去就别去。现在她养他一阵子也是应该,她不是那种无担当的人。

    婆婆把儿子的自暴自弃看在眼里,非常着急,待儿媳妇去摆摊之后,她在儿子耳畔唠叨,你看看人家沈琳,从前也是白领、小领导,大写字楼里上班的,她怎么就能拉得下来脸去摆摊?你是个爷们儿,不能比她还不如吧?赶紧给我振作起来。

    老那手中的遥控器按个不停,漫不经心地选着台。被说急了,有气无力地回:“你也想让我拉下来脸去摆摊?我卖什么?”

    婆婆怒道:“你能卖什么就卖什么,想卖什么卖什么。工作室要没生意,趁早关了,死了心,去跟沈志成学学装修。实在不行,你去送外卖开滴滴。人生还有好几十年要过呢,儿女还这么小,真就打算在家瘫着让老婆养了?而且听说没有?你们这代人要延迟退休,你猴年马月能领到退休金都说不好。老了你怎么办?”

    老那冷笑一声。让他去送外卖开滴滴?或者跟着沈志成手底下的一帮民工去铲墙皮、和水泥、贴瓷砖、勾缝?不如让他去死好了。他心中对沈琳怨气满满,明明可以把房卖了,逃离北京,到外地过舒服的日子,却要在这里生不如死地撑着。

    今天有雨,买菜的人少。下午六点,市场的顾客已寥寥无几,沈琳的卤货还剩一半。做小生意就是这样,货卖空,心情就舒畅;货滞销,心里就焦虑。好在沈琳经过一段时间的锤炼,心理承受力已经比较强了。卖不掉就自己吃,吃不完就扔掉再做新的,谁不在悲与喜、失落与振奋的交替中讨生活?

    这时她接到父母的电话,知道沈磊终于下山并且回到老家,她高兴极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沈磊接过电话,问她在干嘛。

    “我在摆摊。”沈琳说,随即把摄像头转到卤货小车上。沈磊感到非常意外,又笑赞:“姐,我觉得你的生意能成,你做的卤货就从来没有失过手。”沈琳劝沈磊回北京。无论如何,他总归是要回来的。沈磊说过几天就回去,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沈琳收了手机,长出一口气,这个电话让她的坏心情一扫而空。看,生活兜兜转转,天无绝人之路。原以为自己身体不好,天就塌了,结果慢慢不也养好了吗?自己做生意,小车前摆把凳子,有顾客来再起身服务,比给人当月嫂自在多了。

    原以为失去经济来源,全家要喝西北风,结果现在每月能挣七八千块钱,维持家庭运转足矣。

    原以为弟弟一去不复返,从此自暴自弃,结果他还不是重返人间了?慢慢来,有点耐心,生活会给答案的。

    沈琳心中燃起豪情,大声吆喝:“新鲜卤货,干净美味,先尝后买。”

    七点,沈琳收摊,推着小车准备回家。其实小车原本是可以放在菜市场过夜,市场的人说锁上就行,这车又不值钱,不会特地有人偷。第一天收摊时她很听话,把车停市场,第二天提着卤货来出摊时却发现,车上的不干胶被人抠掉了,面板上被人撒了泥,玻璃上也抹了泥,特别脏,害得她清理了半天。她跟管市场的人反映过,他含糊地说可能是小孩子捣蛋,她却觉得卖凉拌菜、久久鸭或者是卖炸物的摊贩嫌疑更大。作为一个新来者,她的生意太好了。人就一个肚子,吃得了卤货,吃其他东西的余地就小了。她收到他们投射过来的嫉妒憎恶的眼神好几次了。

    沈琳走出市场,一直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电闪雷鸣,眼看小雨要变暴雨。沈琳赶紧推着车往小区的方向跑,跑了几步,刮起了大风,她的连帽雨衣帽子被吹落。风越刮越大,小车被吹得摇摇欲倒。她拼命把着车把,努力不让小车被风雨刮倒。

    下午,老那提前去接孩子放学。车开出燕郊,进入京通快速路,开到了繁华的CBD地区。其实去接孩子不走这条路,不过老那出来得早,心情烦闷,便一路开到这里散散心。就在一年前,集团还在这里的五星级酒店柏悦开年会。他的部门操办了这次年会,铺了红毯,要每个人都盛装出席,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曼妙礼服,像明星一样走红毯。一道一道大餐端上桌,杯觥交错,谈笑风生。抽奖活动引发一波波高潮,头奖是一只五万块钱的金猪,被姜山抽到了。他抽到了三等奖,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许多人抽到了安慰奖:一千块钱的红包······钱好像会源源不断生出来,好日子好像会这样永远地持续下去。王总满面春风,完全看不出半点遁世归隐之心。秦玲玲和他不时交头接耳,为台上的节目或者某位员工的发言或激动或大笑,看上去十足恩爱夫妻,也看不出王总居然背地里给小三儿开了个公司。

    雨淅淅沥沥,天空阴郁,又没到开路灯的时候,整个CBD显得黯淡昏沉,失去了软红十丈的光鲜亮丽。最近老那看到某条行业新闻,每一天集团今年营业额同比减少了百分之五十,裁员四分之一,被多家供货商追讨货款,前景不妙。这里面固然有疫情导致的大环境不景气,难道就没有本身企业气数已尽的原因?

    老那心中不胜伤感。过去了,都过去了,幸福和成功都属于过去,未来只剩下绝望和失败。他的余生将蜗在燕郊那套破旧的两居室内,靠啤酒和电视剧打发。

    六点半,老那把女儿接回家。七点,天色渐暗,雨突然大了起来。婆婆看着瓢泼大雨,不安道:“你去接你老婆回来吧,雨太大了。”

    老那道:“她不会等雨小了再回来吗?”

    婆婆道:“七点市场关门,我怕她万一走到半道正好赶上雨大了起来,她一个人推不动车。你就不担心她的腰伤再犯吗?”

    老那一动不动。婆婆突然冲过来,狠狠打了他的背一下,老那吃痛,叫了一声。

    婆婆怒喝道:“丢死人了你!你爸要在这里,也得和我一起揍你。快给我走。”

    儿子在沙上蹦跳着,欢呼道:“揍爸爸,揍爸爸。”

    在客厅一角写作业的卓越大声道:“爸,你快去接我妈。不然我可就去了。”

    一家子联合起来对付他!他无可奈何起身,穿上雨衣,夹上伞,嘟囔了一句:“活受罪。”也不知道在说谁。

    出了楼门,大风裹胁着雨扑来,老那差点没站稳。他抹了把雨,骂骂咧咧地向市场方向走去。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小区到菜市场,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但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老那被雨打得眼睛睁不开,眼见这雨越下越大,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他有点害怕,拐到路边的公厕避雨。

    站到公厕的公共洗手池边,老那抹着脸上的雨水,这里已经有一个人在躲雨。那人说:“看,前面那个女的,她的车是不是陷进水坑里出不来了?”老那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天已完全暗下来了,借着路灯和周遭店铺的灯光,他看到沈琳正挣扎在如瀑的雨中,试图把贴着红字“沈琳卤货,干净美味”的三轮车往前推,但车轮可能真的陷进坑里了,纹丝不动。大雨如颗颗小石子,在风中怒吼着砸向沈琳,要把她粉碎并埋葬。她弓着背,显得那样弱小绝望。老那眼眶热了起来,跟着勃然大怒,冲进雨里,吼道:“你是不是傻?就不知道先避雨吗?”

    沈琳一路和风雨较劲,眼看已走了一半路了,车突然陷进水坑里不动。暴雨把她打得眼睛涩疼,根本睁不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车推回家。正无助之际,突见丈夫出现,大喜过望。老那冲到她身边,一把拉着她,刚要扭头往公厕所跑,后面开来了一辆车,叭叭按着喇叭。车里的人对着他们比画,意思是让他们赶紧把车推走,否则堵在路中间阻碍交通。

    没办法,老那和沈琳回身推小车。两夫妻齐声喊一二三,暴雨淹没了声音,但两人默契地配合上这个节奏,一使劲,车轮爬出水坑。沈琳的腰病很明显又犯了,走路一瘸一拐,一手按着腰。但有了老那助阵,这沉如千斤的小车立刻变得轻盈多了。两人把车推回小区楼下,沈琳刚想去锁车,老那大叫着还锁什么车呀,拉着她跑进电梯厅。一进去,沈琳七魂方回了六魄,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紧贴着脸的湿漉漉的头发,老那庆幸自己可以借着雨水的名义大肆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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