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墙(2/2)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唉,陛下出巡不过一月,我便坐视这等事在眼皮子底下配酿,实在罪大难救。」
「如今该脏手的时候,如何能吝惜羽毛。」
温纯闻言不禁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出声安慰道:「谁也料不到石茂华如此丧心病狂,汝默不必这般自责。」
石茂华都喊着永远健康等着寿终正寝的年纪了,谁能想到其人另有计划呢?
申时行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后,仍旧自责道:「此前陛下传口谕回来,王阁老知会我他要彻查兵部马场事的时候,我便应当防微杜渐,小心有人狗急跳墙了。」
温纯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温纯乾脆拱了拱手,行礼告辞。
这次申时行没有再留。
待温纯走后,内阁值房内再度陷入沉寂。
申时行再度坐回了他的太师椅上,继续票拟着奏疏,一丝不苟。
与申时行左支右出的内阁形成明显区别的,便是冷清而热闹的兵部衙门。
冷清,是因为一干郎中,主事,还在停职待查,公署中骤然少了一半人。
热闹,自然是因为作为此次石茂华谋逆案的旋涡中心,天然就聚焦了太多人物与目光。
就像此时的王崇古,与仅存的兵部堂官陈经邦,便正在衙署大堂中如火如茶。
「万历四年,发太仆寺马价银三万六千二百两,送宁夏互市支用;马价银二万两给辽镇充斩级颁赏之用;许给大同镇马价银一万二千两以备明年市本;解马价银九千六百两于密云以市车骡;差官马价银八万八百六十二两于宣大军门..」
「万历五年—」
王崇古一条一条明目诵念着。
陈经邦逐一对照着公文翻看。
直到细数完万历七年,王崇古才停下,而兵部侍郎陈经邦放下案卷,感慨不已:「侵占草场,
吞没马价银,万历元年至今,数百万两竟然被这些人蛀之一空,当真国之大蠹!」
王崇古闻言,没有接话。
这事在他任宣大总督任上的时候,多少听到过些许风声一一他王崇古固然另有合法财源,但多数同僚们可没有。
譬如同为晋人的石茂华丶罗凤翔等人。
以往他还能不去打听,假装没听到风声,但如今皇帝逼他抉择,他也只能择善而从。
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当然没有收手的馀地,只是王崇古仍旧止不住心情复杂,不愿过多点评。
他不理会陈经邦的话茬,接着说道:「涉案之人极广,目前只查明了一部分,兵部尚书石茂华丶兵部侍郎罗凤翔丶苑马寺卿武尚贤丶户部委管草场郎中高世丶兵部署郎中事主事苗勃然丶狭西都司金书管领班军唐尧丶辽东中军参将张威」
涉案的人并不多一一当然,这是相对而言,至少没有当初盐政闹得厉害。
但只一听开头,陈经邦就有所感悟。
喃喃重复道:「石茂华-恐怕早已警觉自己被查了吧?」
否则断不至于出逃得这麽迅速,
甚至还在临走前,来了一手狠的。
王崇古不置可否:「或许吧。」
陈经邦见这位阁老不愿多谈,他也不再追问,继续说着正事:「那马匹呢?根本没购入?」
王崇古缓缓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不购入马匹,也不至于瞒了地方督抚,巡边的科道丶御史丶缇骑们这麽多年。」
「买还是买入了,只不过转手就卖出去了。」
陈经邦愣然:「卖给谁了?」
王崇古看着陈经邦,面无表情:「还能有谁?蒙古人丶女真人丶最近几年再加个板升的白莲教王阁老见多识广,说得轻描淡写。
陈经邦闻言,却是骤然间面色涨红。
他拍案而起,眼晴怒睁,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颤声道:「资敌叛国!这是叛国!」
马政本就有弱敌的初衷在里面,谁能想到,如今竟然出了回购这种事!
至于价格就更是不必多说,毕竟是销赃,定然要低于市价给夷人回购。
这不成了朝官与夷人坐地分国库的钱了!?
岂有此理!
兵部尚书通敌叛国,焉有此例!
庚戌之乱丶石州之变丶蓟州之乱,动辄死伤十馀万百姓,可谓生灵涂炭,这些人眼里就没有一点华夷之分麽!
如此心甘情愿给蛮子带路,究竟是怀念上金人的奸妻淫子,还是头痒想要剃发易服了!?
王崇古神情有些复杂,有些惋惜,有些恨铁不成钢,更多的是怅然。
他叹了一口气:「不是谁都能像你我这般敌我分明。」
过了许久。
陈经邦终于冷静下来。
他缓缓坐了回去:「难怪,难怪石茂华堂堂兵部尚书竟敢做下这档事,原来如此。」
「呵,陛下回京,第一件事就要杀了他们这批人。』
皇帝这次出巡顺天,可没少杀人,委实吓破了不少人的胆。
难怪石茂华惊慌之下狗急跳墙。
便在这时。
衙门外有动静传来,在如今冷清的兵部衙门中显得尤其明显。
两人齐齐抬头。
只见一人行走之间带着风雷,从兵部大门,一路长驱直入闯进了衙门大堂。
「卑职戚继光,奉旨交还符节,入京面圣,拜见王阁老丶少司马。」
陈经邦与王崇古对视一眼。
后者含笑以对,伸手虚扶。
前者勉强颌首,心中升起些许不悦。
这戚继光传闻中极有礼数,每到兵部都是大即大拜,如何今日见他陈经邦这样不懂规矩?
但如今出了大事,兵部事情繁多,他也没功夫跟这些武官计较,便敷衍地摆了摆手:「戚都督远道入京,风尘仆仆,今日且好生歇息,后日与左都督俞大猷一并入朝面圣。」
说罢,便唤来堂中主事,领戚继光下去公事公办一一这就是如今的文武生态,别说回礼,就是正眼看都懒得。
王崇古听出语气中的些许不悦,抬头看了陈经邦一眼,却好没说什麽,毕竟陈经邦才是正经的兵部堂上官。
戚继光闻言,哪里肯等到后日,连忙道:「少司马,卑职想现下便入宫面圣!」
陈经邦这才抬头正眼打量戚继光。
他自然明白这些外官是什麽心态,无非是皇帝遇刺,心中焦急罢了。
这当然没什麽好苛责的,就是态度让他有些不满。
陈经邦轻轻皱起眉头,训斥道:「有些事,并非你们武将能掺和的,你只需知道陛下无恙便是。」
戚继光受了训斥,面色涨红。
换作以往,必然知难而退,但此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恳请道:「少司马,卑职—」
话还未说完,陈经邦便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他摆了摆手:「陛下今日去了高阁老府上,不在宫中,你也求见不到。」
话音刚落,戚继光骤然面色大变,脱口而出:「才遇刺王杀驾,陛下如何还要出宫!?」
说罢,他竟连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赫然是准备去高仪府上面圣。
陈经邦看着戚继光的背影,毫不遮掩地冷哼一声:「不知礼数!」
王崇古在侧,不经意回护一句:「忠心耿耿才好接掌京营,公望不必多分苛责。」
陈经邦勉强朝王崇古拱了拱手,算是给后者一个薄面。
而转身离去的戚继光,自然是置若罔闻,大步流星便走出兵部衙门,甚至顾不得跟亲卫招呼,
竟是跨马而上,径直往高仪府上驰去。
与此同时,阁臣高仪府邸,
跟外人预想的不太一样的是,本应该怒不可遏喊打喊杀,亦或者受了惊吓,如履薄冰的皇帝,
此时正陪着老师高仪,在院落中摆好了桌椅棋局,悠闲手谈。
「学生之前不是让元辅带话了麽?说出忙完出巡的事便出宫探看吕公与老师。」
朱翊钧伸手将手上的卒往前拱了一步。
随行的中书舍人将起居注搁在一旁,换了个文薄,窒书写着什麽。
若是凑近看,便能看到,其人赫然是在记录了棋局一一曰,皇帝尊师重道,请南宇高公执红。
南宇高公炮二平六,皇帝马8进7,电光火石;南宇高公马二进三,皇帝车9平8,毫不犹豫;南宇高公兵三进一,皇帝卒3进1,不相上下;南宇高公相七进五,皇帝马2进3,刀光剑影。
朱翊钧也由得中书舍人写野史,反正他又不会拎棋盘,不怕人记。
高仪中风之后,下肢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与皇帝下棋。
他此时神志恢复得不错,尚算清明,就是说话多少有些含糊:「如今这局势,陛下可不像能躲清闲的模样,还是尽早回宫去。」
「车一平二。」
当初高仪次辅辅政时,朝野中不乏皇帝作态,利用他高仪的声音。
如今呢?他高仪区区废人,皇帝依旧恩荣不减,还有什麽能比得上这般证明呢?
他这一辈子,最值得称道的事情,或许就是教授了这样一名学生吧。
正因为皇帝是个好皇帝,他才不忍心皇帝在他身上消耗精力。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妨事,此前只是方回京,猝不及防而已,如今事情都安排下去了,没甚大事。」
「对了,冬日深寒,学生带了两名宫人来照料老师一月,直到开春。」
「象3进5。」
他这老师没有妻妾,也没有子女,只有两名老仆,中风之后的冬天,总要宫里来人照料。
高仪闻言也没推辞,毕竟头两年已经推辞腻了。
他只是面色凝重看着皇帝:「不可大意,这次刺王杀驾,兵部送了夷人赴宴,司礼监有人掩护,五军都督府甚至捏造圣旨火牌,意图调度营卫,伺机而动,桩桩件件,实在不像临时起意。」
说话间,他随手挪动棋子,马八进九。
朱翊钧恍若未觉:「炮8进4。」
「学生省得,这是南郊祭天与度田清户的反噬,凑一块而已,至于究竟有哪些人—-朕会逐一找出来。」
他当然知道事态严峻。
但是做皇帝嘛,谁在任上没遇到过造反呢?
习惯就好,没必要过度惊吓。
高仪捏着棋子的手一顿,提醒道:「别的也就罢了,五军都督府内捏造圣旨火牌之人,宁杀错,莫放过。」
捏造火牌没有谁敢等闲视之,尤其传令的人就是五军都督府军官,这谁分得清?
危害之大,不言而喻。
加之驱使中层军官传令后自尽,这种组织度,简直骇人听闻。
朱翊钧轻轻颌首:「就看是哪家的勋贵了,石茂华多半也是其人送出去的,朕任上第一次诛三族,恐怕就要由此而始了。」
高仪若有所思。
一旁的仆人轻车熟路伸出手巾为老主人擦了擦嘴角。
前者这才反应过来,勉强正了正神色:「陛下有所猜测?」
说着话的功夫,随手炮八平七。
朱翊钧点了点头:「今日出宫,就是为了验证一番,待探过老师后,朕便亲自上门问上一问。」
「车1平2。」
勋贵里蠢货固然多,但有捏造火牌这个胆子的,委实不多。
再加上如今在五军都督府里任职,稍微排查一下就大致心里有数了。
高仪闻言,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日理万机,当真不是说说,一趟出宫,往往都是三五件事挤在一块。
这还是刚刚经历刺王杀驾,这不是明君,还有什麽是明君呢?
想到这里,高仪突然提醒道:「陛下明年就十八了,可以适当同房频繁些。」
这次固然只是虚惊一场,但着实吓坏了不少人。
皇帝可还没子嗣!
作为帝师,该劝的话,哪怕快入土了也得劝。
一旁的中书舍人随笔记下,南宇高公兵七进一,
朱翊钧神色坦然,颌首以对:「先生说得是,学生也省得,昨晚才同房了。」
「马3进4。」
这没什麽好避讳的,就应该说出来让臣下们放心一一皇帝遇刺之后,臣子要表臣子的态,皇帝自然要表皇帝的态。
高仪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陛下,如今正值度田之际,石茂华之事,不好牵连过甚,还是要让申时行注意分寸。」
说着,高仪随手拱了一步兵,兵七进一。
朱翊钧听了这话,幽暗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耐人寻味,轻声回道:「老师放心,朕会点到为止。」
至于到谁为止,他并没有解释,只是自然而然地落子,马4进5。
高仪正要举棋应对,突然证住。
推演半响后,高仪终于看清楚局势,抬起头无奈看着皇帝:「陛下果然是点到为止,臣投子认负。」
一旁的中书舍人王应选也看明白棋局,反应过来,惊讶道:「陛下九步而胜,当真神机妙算!」
朱翊钧笑而不语。
便在此时。
突π地,一阵刀兵之声毫无徵兆响起。
喊杀之声在府外越来越大,还伴随着阵阵「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唱名。
锦衣卫指挥事蒋克谦匆匆入内,府外兵戈相交的场景一闪而过。
高仪神色勃然而变,几乎要撑着轮椅站起来:「快!护送陛下从后门走!」
中书舍人王应选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不妙,连忙不顾礼节,拽着皇帝的胳膊就要拖着跑。
熟料皇帝只是皱了皱眉头,便甩开了王应选,起身朝蒋克谦迎了过去,嘲弄道:「谁狗急跳墙了?」
蒋克谦脸色也并不慌张,躬身道:「看不真切,但应该是刘世延。」
朱翊钧冷笑一声:「诚意伯刘世延,果然是他—-消息还挺灵通,看来是知道朕要找上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