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第247章 朝菌(终)(2/2)
由来朝生暮死,不与常花同梦。
《幽生篇》中录入的真正杀剑,如今,尚怀通也是第一次握在手中。
朝着面前已无还手之力的少年轻洒而下。
身体与丝缕融合为一,丝缕既谢,身躯应凋。
身在局中,这就是避无可避,拦无可拦的一剑。
然而在全场骤然攥紧的心跳中,裴液抬起头来,仍然是那平漠的眼神。
轻轻扣剑。
少年对这一剑的思考,不是来自于这一场丶男子展开幽生之境后。
而是在尚怀通第一次向全场铺开他这残缺的意境之时,就已经开始了。
男子如何靠拔草来雕琢心态,如何将情与意和整片武场融合为一,又如何把这一剑清清楚楚地摊开,在五万人之前,当众给它做了一场可笑的缝补。
全部分毫不差地落入裴液眼中。
每个人都在为这成就的意剑惊佩赞绝,为它的强大和幽妙摄魂夺魄。
只有少年一直皱着眉如鲠在喉。
仿佛平滑的面饼里嵌进了一颗石砾,仿佛优美的乐曲中掺进了一道破音,令人十分难耐。
而如今,在正面迎上这一剑之后,裴液终于得以将它揪在了手里。
于是此时,万人惊心之下,少年轻轻抬臂,架住了尚怀通缥缥而来的一剑。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那些蓄势而发的死与凋就那样僵在了那里。
全场都一时寂然。
怎麽什麽都没有发生?
但很快有新的东西出现了——燥意,明显的燥意,从两剑交击之处生了出来。
尚怀通身体定住,茫然怔忡。
在这个境界中出现意料之外的事,于男子而言是完完全全的措手不及。
但下一刻,这份意料之外就骤然清晰了——越加炽烈的燥意,不断从两剑交擦的地方迸发出来,直到有了明显的形体,那是火。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尚怀通整个人完全僵住,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熟悉的火。
【七命铸火】的火!
在五万人的目光中,在所有人深深体悟的沉重静抑之下,处于寒冷幽寂最中心的少年,从剑上摘下了一朵明亮的火花。
而后,凶猛膨胀。
炽烈升起的火焰骤然吞没了两人身上的一切,由内而外,从根到底,一切的细丝繁缕被尽数焚尽!
已然皆焚,何来同凋?
而在焚掉两人身周之丝后,那火焰仍然没有止息!
以两人为中心,猛烈的热量与光明向着整个幽冥之境燃烧而去,所到之地,无处不与之呼应!
一瞬之间,幽生之境已成一片火海。
所有人都瞠目失语。
尚怀通满目僵硬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已忘了自己仍在擂台之上。
愕然丶迷惘丶不可置信。
日日夜夜,苦修十载,寄以信念,托以骄傲。
这样神仙般的丶立在白云之上的剑术,他在剑道之上最骄傲的成果。
被少年一剑拆解。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麽。
如今少年就立在他面前,他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表情,没有动作,那平漠的眼神宛如最深刻的讥诮。
——是谁教你,把火放进菌里的?
这个想法甚至比《幽生篇》败在少年手里还令人难以接受,因为那不过是一场胜败,而这,让他十年来的全部努力变得荒唐可笑!
就如同一把最锋锐的匕首,深深刺进了男子心中,剌出了鲜热的血肉。
少年平漠的眼神此时仿佛变成了无数双眼神,全场五万人,都清楚地看着他的幽生之境被少年一剑燃尽!
一瞬之间,歇斯底里的暴怒冲破了一切,心灵丶头脑丶情感,尚怀通整个人被怒火彻底淹没,他看着面前的少年,面容狰狞到了极致。
那又如何!!
即便是错了的意剑,也是意剑!仍然是你们永远触及不到的剑术!我还可以进修剑院,还可以重新再走!
尚怀通双目溢出血一样的赤红。
而且武比还没结束!
你只是破招,你没有将剑架上我的脖子!你以为我会自己向你认输吗?!
你自己浪费这好不容易挣得的机会,选择羞辱我,那现在,没有机会了!!
他双目几乎暴突地盯着眼前的少年,握剑骤然暴起!
一瞬间乍然的惊呼连成一片。
所有人都还震撼于刚刚那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中,没人想到男子竟会在此时再次出剑。
明明胜负已然如此清晰!
但这威势满溢的一招就是骤然出现在了擂台上,几乎掀起狂风,此时怒火浇灌之下,显得更加骇目惊心!
——【七火无命】!
即便意剑被破,他仍是货真价实的博望第一六生。
而此时少年就在他身前三尺,苦战后真气枯竭丶精疲力尽,还带着脸色苍白的伤势,就如一个纸片。
他一剑就能削去他的头颅!
但下一刻,尚怀通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少年好像动得比他还快。
在他手指动作的一瞬间,少年就同时把目光移了过来,尚怀通看着这双漠然的眼睛,感觉自己全身都被彻然洞察。
而下一刻,一道冰玉般白色的剑光出现在这双眼睛之前。
出现在他暴怒燃火的剑之前。
尚怀通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剑光,但这惊艳只有一瞬,下一刻,他失去了视野,失去了双耳丶失去了鼻子丶失去了全身
最深重压抑的黑暗骤然降临,将他彻底埋了进去。
而在整座武场之上,全场寂然莫名。
少年一剑带来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它本不应出现在人前,但这是两座意境的碰撞,幽生之境已在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于是人们神魂颠倒地看见,在幽暗狂躁的幽冥之境的尽头,一种明亮纯粹的洁白从天空平铺了过来,遮覆了昏暗中的一切。
寂无的静夜里,漆黑的幕布前,无数白色的意象飞涌而来:雪丶玉一样的白马丶冰丶水亮的剑身上覆结霜花丶白而锋利的羽毛飘满了天空……
孤身若梦,满眼皆白,明月做玉镜,雪色为银色。
不必什麽感同身受,这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冷透的锋利和美。
与这样冰冷的杀意比起来,刚刚的冥境宛如温泉。
这是一式.真正的意剑。
而擂台之上,尚怀通从最深抑的空无与黑暗中醒了过来,手中长剑已然脱飞,整个人轰然撞在了地上。
下一刻,裴液一脚死死踩住了他的咽喉。
尚怀通脸色扭曲涨红。
冰冷的深抑还未完全消去,少年洞察一切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想要奋力调动丹田,但在前一刻,汹涌的猛火——不是意境或剑招的火气,而是真实炽烈的高温——已骤然涌入进去,淹没了一切。
尚怀通感受着身体中的剧痛和全然彻底的无力,难以置信的僵滞和惊恐同时出现在脸上。他看着天空阴影之下丶漠然俯视的少年,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明明可以一剑胜过自己,但偏偏就只以四生的真气和一柄简单的剑,一样一样丶不可阻挡地击碎了他的一切。
这种骄狂令尚怀通浑身冰冷。
是的。
只要强过别人,就会有骄傲,只不过有些人埋得深,有些人埋得浅,有些人则毫无保留地宣扬给别人罢了。
尚怀通因为一门意剑即傲视整个博望。
祝高阳一人顶上三位顶尖宗师,在绝境之中含笑回身时,心中又是怎样的骄烈?
明绮天倒是没有骄傲,但她做的事情一直都是最骄傲的人才会做的那一类。
那麽裴液,怎麽会没有同样的情感?
在州衙书房,老人说:「我瞧你其实比尚怀通要傲慢得多,偏偏总装得很谦逊。」
如今,少年要表达的一切已尽数传达给脚下的男子——
既不会学剑,也不会用剑。
裴液踩着他的咽喉,隋再华所言的,那种嚣烈的气焰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喷吐了出来。这也是少年上擂以来,第一次冷冷开口:
「你这样的蠢材,也配在我面前言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