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留头(1/2)
寅时还没过去,天幕一片寥清,边际的淡色将显未显。
正是这个夤夜刚过的时辰,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有实体的形物都是不辨颜色的影翳,冷峭的高枝刺在空中,相宅高大的玄门朱墙蒙着一层暗沉。
照亮它们的是明烛撑起的一片焰光,巷中一驾宽大的黑色车辇候在门前,大门敞开着,两侧是八骑整齐列队的骑士,各自举着一支火把。
脚步从院中传出来,渐渐到了门庭,朱衣男人一手扶上门框,而后身体倚在上面,回头低声道:「叔父,过少陇时,一定记得去瞧瞧大崆峒的雪景,实在是素世玉天。」
这位侄儿是醉生双颊的样子,昨夜宅里几位紫衣故人饮谈半夜,他喝得最多,李度从他脸上收回目光,轻吐口气,白雾转眼在凛冽的冬风中消散。
这是腊月二十九日最早一刻的凌晨,年关的味道已在街道集市上热烈起来,但这个时辰却只有寂静与冷清,饯别已过,李度人生中最后一次踏过这座门庭,来到惯乘的车辇前时却莫名驻足了片刻。
他紧了紧氅子,挥手遣两位举伞的侍女入了车驾,自己却抬手牵了下旁边缰绳,那布衣的旧郎将连忙下马,有些敬惧无措地扶着他乘了上去。
李度抬手扯了下缰绳,仿佛想从苍老的手臂中汲得一些力量感,胯下黑驹随之轻轻一动,久经驯化的健壮身躯显得很温和乖顺。
「许久未见叔父乘马了,人们说李家公子当年状元游街,侄儿却无幸见到。」李翰飞一笑,向旁边吩咐道,「给叔父佩枚暖玉。」
李度挺坐在马鞍上,高过众人的视线直直望向巷子尽头,这副视角竟显得有些熟悉而陌生。
其实年轻早朝时从来是单人一骑,在整座城刚刚开始苏醒时已驰至皇城,路程不过也只一刻钟多些,这条上朝的路他走了几十年。
然而后来或许年纪大了,或许倦了,开始乘车后就没再上过马背,再后来甚至很少再撩起车帘,偶尔掀起窗帘,也不过只见一角。
如今重新坐回马背上,这每日出入的巷子才又以几十年前的视角向他展开,令他在这个年纪难得又收获一份新意。
李度牵缰回眸,淡声道:「今晨有感,我到车辇上写一诗,遣人拿来给你。」
李翰飞抚手,笑道:「那侄儿就在门前静候叔父墨宝了。」
丈许外一位佩剑的青衣到下马的旧郎将身边,凑头低声报导:「洪大家,监门卫权令都交接了,齐将军托我祝您前程……」
负枪的男人微一抬手制止了他:「城门外车队已备好了麽?」
「张大家已张罗完毕,准备行车;杨遽虎将军将亲率二百甲士随行,已在立马等候……」
「你和凰儿在朝中,平日也多见见面,亲兄妹间不要生疏了。」李度瞧他一眼,「那便走了,回西陇时再会。」
李翰飞有些摇晃地立直,行礼一别。
李度驱动马匹,前行几步后后面几袭青衣安静地跟上,在天边淡色未升的时候,这位刚刚卸任的故相素衣离京,庞如长龙的车队已在城外等他。
寒气侵得巷砖院墙似乎都更加坚硬,长安的冬晨一如既往地清肃,干秃的乱枝虬曲在冷蓝的夜幕上,李度许久没有如此频繁地扫阅这些景物了。
转出长巷,也就出了东八坊,来到一条更冷寂也更宽阔的街上,不再有高墙折巷挡住冬风,凌冽的冷气一下飘起李度的兜帽与额发,身后亲随即刻上前低头为他撑起真气,李度摆摆手示意不用,他偏过头喘了两口气,寒风中眯眼望向了前方。
寒星初淡,冷月高小,街面凄肃,只有很零星的几个行人,街头老槐的影子依然佝偻在那里,两侧的门店这时都紧紧闭着,这条家门口的路李度已走了几十年,不知道几万个来回,第一次踏上它时是首回穿上官衣,如今离去也是第一次将之脱下。
今日无朝,不然此时街上应能碰上几袭官衣。
李度淡眸望着前方,卸下这个相位并不令他太过消沉愤怒,有时候也须得理解,五姓是大唐的主人,大唐却不止一个主人,宦海鲸蛟翻腾,胜败亦是常事。
何况他已经立在这个最高的位置十年了,既然败了,也自离去,昨夜李翰飞说起西陇的雪与梅花,令他也久违地生出些思念,思绪一时飞往千里之外。
他固然舍不得这座繁华的不夜城,尤其想念前月巷子里那个偶然碰上的少女——即便身在这样的权位,那样的纯然天真也不是总能遇上。
他喜欢捻揉踩烂细嫩的梅花,从小就是。
但在这个年岁回到那个家乡,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去处。
人是活不够的,老来反而惜命,养生修佛丶丹方奇术之下,即便一介凡人,他也可以活到两个甲子。
他已站在五姓台前十年了,实话说,立在那个女子对面,是件命有隐忧的事,总得玄门随身,天楼相伴……毕竟她自己就是从几次生死里钻出来,敢冒何等不韪原也难说。幻楼那夜的那道剑光,一霎之间真令他泛起冷悚,仿佛瞧见那少年背后女子垂视的淡眸。
但好在她还没有那麽疯癫。
如今卸去官衣,其实是褪去重甲,从刀枪剑戟的台上下来,就把那些将现未现的血光,留给这座庞大的城市吧。
触及腕上佛珠,他忽然心念一动,想起来昨日吩咐带上大慈恩寺的那几十佛法高深的僧众,然而饮谈中没顾及回报,也不知事成未成。这事在他心里比那一百多辆车马还重要些,前两月犯了三桩业报,只还了两桩,另一桩还需那位高僧释解主持……
李度慢慢想着,马蹄也行得很慢,前面两骑火把引着路,传来一道轻斥的声音:「贵人车舆,生人勿近。」
有业皆报,佛法的释解正合唯一之昊天,李度相信自己的每一次礼佛都真正上通天意,业报自然也真的消弭,诸多同在五姓之人其实盲昧不懂,只是肆意妄行,未免有天报之虞……
「立住,说的是你。」一骑导骑停下了。
李度挪眸过去,那是个披着风篷的人,冬日里穿得也不暖和,飘荡的单薄衣襟下就是身体,腰上似乎系着片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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