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千秋骂名一碗茶(2/2)
「那你有没有想过,刮骨疗毒本就是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如果是为了稳妥起见,应该是由外到内,由轻到重,徐徐图之。怎麽会一上来就挑一根最硬的骨头来啃?」
张嗣源闻言一怔,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颇为复杂。
「裴叔你的意思是说,老头是故意这麽做的?为什麽?」
「老爷子这麽做,是在告诉春秋会和站在春秋会后面的人,让他们都识相一点,别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就算最后大家依旧要打,那也得等到收拾了外人之后,大家再关上门来慢慢算帐。」
裴行俭淡淡道:「春秋会背后的人看懂了,所以他们选择放弃了徐海潮。明面上执掌春秋会的严东庆一样也看懂了,但是他却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把抓在手中。」
张嗣源脱口问道:「什麽机会?」
「一个能让他自立门户的机会。」
裴行俭缓缓道:「上面的人可以轻易放弃徐海潮,但是严东庆却不能。虽然世人常说无情最是读书人,但如果一党之首也是无情无义,能坐看手下干将被杀而无动于衷,那还有谁会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严东庆不甘心只当一个被推在台前的傀儡,在丢光人心之后狼狈下台。所以那晚在松江府,才会有六韬和鸿鹄的人出现。」
「虽然最终也没能改变徐家覆灭的结局,但此举已经证明了严东庆自己的态度。也让春秋会的成员对他们背后的主子产生了一丝不满。」
「我有一点不明白。」
张嗣源眉头紧皱,问道:「为什麽严东庆动用的是六韬和鸿鹄的人,而不是他春秋会自己的人?」
「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了。死的都是主子的人,成全的却是他严东庆自己义薄云天的好名声。这样无本万利的买卖,谁不想做?」
裴行俭不屑的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严东庆这个人不止聪明,而且够狠够贪心。在松江府事情刚刚落定之后,趁着上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收拾他,他又如法炮制,马不停蹄展开了对李钧报复,用他安插在六韬和鸿鹄之中的奸细,继续拉着这两家往水里沉。」
「在震虏庭那场设伏围杀中,除了刚刚说到的那两家,他还拉上了龙虎山和东皇宫,摆开了不小的阵仗。结果呢?只是死了一个脑子明显不太好用的六韬兵序。」
裴行俭话音一顿,目光凝视着张嗣源:「你觉得这又是为什麽?」
对方的这番话如一道惊雷炸响心头,张嗣源面露恍然,沉声道:「因为他从一开始没想过要杀李钧?」
「他当然想杀,但是他也知道成功可能性太小。连他派去的那些人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一击无果之后立刻化作鸟兽散开,一个个跑的只恨爹娘没能多生两条腿,让李钧都没机会多留下几个人头。」
张嗣源追问:「可他这麽做既得罪了李钧,同时又当了叛徒。只是为了一个名声,值得吗?」
「人生在世,最大不过『名利』二字。反正他就算不这麽做,等着他的也只是和徐海潮一样的下场。现在他却能占到一个『名』字,这难道还不值?」
「就算裴叔你说的都对,可严东庆也只是成全了他自己啊。」
张嗣源不解道:「如果没了春秋会,他不过只是一个儒序三,孤家寡人成得了什麽气候?总不能他也和李钧一样,能强到一人成势吧?」
「他怎麽会是孤家寡人?他背叛的只是他的主子,而不是春秋会。」
裴行俭摇头道:「为了一个手下就敢亲手灭了门派武序最后的火苗,和重新有崛起之势的独行武序不死不休,这样情深义重的首领,谁敢夺他的位置?」
「就算真的丢了现在这个春秋会,士为知己者死,坐拥人心的他也能随时再拉起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春秋会,浴火重生,正合他意。」
「再者,他一个儒序,却能够调动六韬和鸿鹄之中这麽多的序三。换做你要是他的主子,难道不会忌惮?就算不担心,那东皇宫和龙虎山呢?这两家可跟严东庆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裴行俭蓦然叹了口气,感慨道:「一个年轻后辈居然能凝聚出一股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更能在隐忍如此之久后,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果断押上所有家底进行豪赌,这般城府和魄力,老夫自愧不如。」
「严东庆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张嗣源冷笑道:「但在我看来他还是算错了一点,那就是不该去惹李钧,那可不是一个会投鼠忌器的人!」
「是啊,这也是老爷子为什麽会出『可惜』的原因所在。严东庆这次犯下两个错误之一,就是不知死活招惹了李钧。」
张嗣源愕然问道:「还有一点是什麽?」
「错在他没有看懂老爷子。」
「这是从何说起?」
裴行俭说道:「嗣源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因为严东庆自己得了个好名声,转头却把出卖春秋会成员的难题抛给了老爷子,以此逼迫老爷子在自己的名声和李钧之间二选其一吗?」
在张嗣源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要不然他也不会提出『自绝张家』这种荒谬的建议,更不会火急火燎来找裴行俭。
「的确,表面上看来无论老爷子怎麽选,都无异于自断一臂。但严东庆错就错在,他误以为老爷子跟他一样,都会在乎这劳什子的名声。」
他深深看了张嗣源一眼,「反而是嗣源你很在乎,所以你今天才会从旁观者变为了当局者,如此这般乱了阵脚。老爷子他懂你的心意,所以这些话他不愿意自己亲口来说,只是让你来问我。」
「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用不着选择,春秋会的人李钧想怎麽杀都可以。我们该思考的事情,只是别让这件事拖垮了儒序。」
「我当然在乎了,谁愿意自己的父亲背上这一身难听的骂名?」
张嗣源面露苦涩,摇头自嘲道:「不过光是我在乎有什麽用?别人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觉得还不如一碗刚刚出锅的酥油茶来的重要。」
裴行俭有心劝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无奈沉默。
「裴叔,你跟我说句实话,他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了严东庆和他背后的主子,也知道春秋会丶六韬和鸿鹄之间的关系?」
「嗯。」
裴行俭垂下眉眼,轻轻应了一声。
张嗣源不解怒道:「既然知道,为什麽还要养虎为患,给自己找这麽多麻烦?!」
「嗣源,你是做儿子的,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想法。」
裴行俭缓缓道:「如果老爷子想做皇帝,这麽多年来他有无数的机会,但他从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
「我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也是在新岁之日,那时候他还是新东林书院山长的时候,我和李不逢一群人为他贺岁。」
「那一天,老爷子难得喝醉了一次。他跟我们说,如果可以,他只想在新东林书院当一个授业先生,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裴行俭双眸失神,涣散的目光像是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就算不能,他此生也只愿为大明之臣。这是他一辈子人人皆知的执念。」
裴行俭话音停顿了很久,久到甚至让人觉得他不会再开口。
一旁的张嗣源等得很耐心,始终静静站着,终于听到裴行俭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这也是老爷子唯一的弱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