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2/2)
苏家最后一代“天才”的传承极为坎坷,上一代“天才”拥有两个孩子。在决定长子作为苏家族长之后,苏家的天才便决定将次子培养成下一代天才,不论男女。因此苏云娘还在娘胎里时便接受了“天才”的历练以及洗礼,从小便也展露出了过人的资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苏云娘及笄之时,她就会接受上一任天才的传承,成为这一代苏家横空出世的天才。
然而,造化弄人,十五岁的苏云娘比起常年闭关的父亲,更亲近已经当家做主的兄长。她知道兄长为了维系苏家的荣耀而汲汲营营,知道兄长因为武功平庸而被许多江湖人看不起。她知道兄长所有的艰辛以及不易,因此在知道“天才”的真相之后,苏云娘选择了对兄长和盘托出,并提出了要和兄长一起上演一出戏。她认为只要自己诈死,那苏家就只剩兄长一人,父亲别无选择,只能将功力都传承给兄长。
苏云娘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最信任的兄长背叛,假戏变成了真做,她拼了半条命逃出来,失去了一条手臂和半截腿,彻底成了废人。但即便苏云娘成了废人,她的坚韧以及美貌依旧吸引了当时朝廷官宦世家许家的嫡次子,他们相爱并诞下了子嗣。但许家不允许前途无量的嫡次子娶一个残废的女人为妻,许大人便带着妻子和女儿离开了许家,从此不知所踪。
一个从小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一个武功尽废、半身残疾的女人,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中会发生怎样的不幸都是可以预见的。许家等着许大人忍受不了疾苦,主动回来低头认错,却没想到这对夫妻遁入江湖有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十年过去了,许家后悔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寻找这对夫妻,最终却只找到面貌肖似苏云娘、被打断了一条腿、沦落到街边乞讨的许云栀。
“许云栀小姐被带回了许家,却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问她父母在哪,她就指着脖子上的一对白骨项链不说话。后来百晓生去查了,才知道许家夫妻离开后没多久便遭了贼,那是一群落草为寇的江湖人,仰仗着武功洗劫了好几个村。苏云娘和许云栀被许大人藏在了地窖里,那群贼寇杀了所有男人,只留下女人,老人、小孩……都没放过。”
“他们占山为王,在村子里寻欢作乐了十几天,那时是灾年,全国各地都在闹旱,朝廷分不出兵力去围剿。他们吃光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粮食,这才离开了村子。许云栀是这么苟活下来的,只有她活下来了,我是说……我是说,在没有粮食的荒年里,她在地窖里躲了十几天,最后,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
望凝青“啊”了一声,她忽而间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楼三说的是真的,那这的确是凄惨而又被毁得面目全非的一生。
“她没法让父母入土为安,只能捡了父母的一根指骨串在一起。回到许家后,她就一直是那个样子,脚治好了,走路却还是跛;不开口说话,只吃素;体弱多病,缠绵病榻……世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煎熬痛苦她都遭遇过。可她还是很美,一颦一笑都那般的凄婉哀艳,像燃烧生命的凤凰,美得动人心魄。没有人能对不对笑着的许云栀心软,没有。”
“她一笑,就让人觉得为她死了也是值当的,所以他们愿意为她付出所有,哪怕要出卖自己的良知,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望凝青拨了拨弦,脑海中庞杂反复的因果忽而间串联成了一条线,她了然道:“苏家?”
楼三微微一顿,不答:“沦陷于情爱中的男人总是如此,即便心爱的女人不求,也会忍不住为她出气,不是吗?”
“不错,她越是不求,就越是让人动容。”望凝青垂眸,浅笑,仿佛说的是毫不相干的人,“江湖便是如此,不仅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还有天道轮回,因果业报。苏家毁了苏云娘,许云栀便也反过来毁了苏家。因为恩怨,才有了乱世的‘妖女’以及杀人如麻的‘白花’。”
楼三历经沧桑,怎会不知望凝青说的是至理?但他觉得难受,他觉得许云栀的孩子不应该这么说她:“你不应该这么说你的母亲。”
“为什么不行?”
“因为她曾见过世上最伟大的母爱,所以她也发誓要成为最伟大的母亲。谁都可能死于恩怨,但唯独许云栀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恩怨的牺牲品——就像苏云娘,她从未跟自己的孩子提起过苏家,从未给许云栀灌输过复仇的念想。”
望凝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所以你觉得我不可能是‘白花’。”
“是谁利用了你?是谁欺骗了你?”楼问着,“是谁逼迫你为苏家复仇?用这种方式,让你亲手手刃了那些人——”
“等我为‘苏家’复了仇,再告诉我真相,让我崩溃,让我痛不欲生,如此摧毁我的一生。”望凝青淡然地道,“你是想这么说吗?”
楼三沉默,但他的神情以及眼神却在告诉望凝青,他的确是这般想的。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灵猫瞠目结舌,它没料到云出岫的身世居然牵扯着这般复杂的恩怨,“明明在气运之子的命书上,这些都是一笔带过的背景故事……但,这些人也太能胡思乱想了吧?!什么欺骗什么复仇,明明云出岫只是单纯为祁临澈效命而已——”
望凝青打断了灵猫的话语,兀自询问道:“此事除了你,还有几人知晓?”
楼三沉声道:“没有了,我……”
楼三话音未落,就感到自己心口一凉,他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望凝青所在的方向,却见她抬着一只手,神情淡漠而又冷然。
一支鲜丽娇嫩的白菊正正插在楼三的心口。
“你……”
“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吧,我不想听见你们为我施加的苦衷。”
她的话语是如此的冰冷,冷过屋外飘摇的风雨,但她的眼眸依旧如同被雨露洗涤过的琉璃,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善恶有报,我也有自己应得的结局。”
——那样一双毫无欲求、连生死都置之度外的眼睛。
楼三怔住了,他感觉到鲜血泅湿了衣襟,他看见那个眉目如画的白衣少女毫无留恋地转身背对着他,无甚所谓地将琴负于身后,撑开了手中的伞。她微微偏头露出的侧颜是与其母如出一辙的秀美,却并无那种疼痛难耐的忧愁与哀思。她就这么撑着伞,一步步地走进瓢泼的风雨之中。那将窗外树影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狂风、那仿佛要将尘世通通掩埋的大雨,都被她尽数踩在脚下,她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远了。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楼三的瞳孔渐渐涣散,弥留的神智却在欣慰地喟叹,白衣剑仙不是苏云娘,也不是许云栀,她是过往云烟入眼而不入心的世外谪仙。那些苏云娘承担不了的风,那些许云栀负重不起的雨,到头来都没能撼动她的脚步分毫。
楼三吃力地挪动着食指,毫无章法地在地上划来划去,他想起自己留下的情报,那些线索无疑会化为指向云出岫的利剑。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子,那是个聪明又勇敢的孩子,心中燃烧着尚未成烬的道义,他会不计一切代价让凶手落网——但那不行,绝对不可以。她是许云栀的女儿,就算她杀了人,她也是世上最好的女孩。没有人忍心责备她,因为她一定比任何人背负的都要多。
哪怕被命运的轮轴碾成灰烬,她也如纷飞的碎雪一般高洁。
“救、救救她……救救她……”
不要让阴谋污浊那双眼睛,不要让恩怨摧折她的脊梁。
一定要注意到我的提示啊,傻小子。楼三抬手捂住了胸口的花枝,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
林瑜璟跟随了祁临澈这么多年,却至今都没能看透这位大人在想些什么。
云小姐已经离开府邸很长一段时间了,在知道祁大人派遣云小姐去“追杀”一位天藏楼的叛徒时,林瑜璟心中就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说实在话,祁大人这段时间的生活毫无变化,依旧早出晚归,伏案劳形,既不沾美酒亦不好美色,但林瑜璟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祁临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高深莫测到让心腹都难以揣测他心绪的上位者,正是因此,林瑜璟才敢笃定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对祁临澈造成的冲击甚至让他无法掩盖自己的心绪,以至于到了林瑜璟都能感觉到他的动摇的地步。倘若换成别的事情,林瑜璟或许会忍不住质疑,但如果造成祁临澈动摇的原因是云小姐,他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前不久,前去调查许云栀的侍女兰带着情报回府。虽然因为时隔日久而导致许多往事变得无法考据,但天藏楼的前身毕竟是曾与许云栀有所关联的“百晓生”,想要收集许云栀的情报还是很容易的。
“大人,云姑娘屋内的陈设有些老旧了,是否要让人换一批新花样?”
“不必了。”
祁临澈合上了情报,目光深深地望向窗外的溶溶夜色:“过几天让人把房间收拾了吧。”
前来汇报的侍女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听见这话却是有些惊诧,以至于无意识地抬起了头,发出了一声不合礼节的“欸”。
“她应该不会回来了。”祁临澈难得地解释了一句,怀着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的心情,“她不是明知眼前是火坑还往里跳的傻子。”
云出岫的确天真,但天真不代表愚蠢,她只是有很多事情没经历过,所以不懂而已。
祁临澈笃定楼三会将真相与往事尽数道于她听,毕竟云出岫长了那样一张肖似许云栀的脸,楼三不可能认不出来。而到了如今这种地步,就算是云出岫也会明白及时抽身的重要性,这并不是几顿饭的恩情便能一笔带过的浑水,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生之祸。真相大白之后,楼三会带着她远远地逃离,离开江湖与朝廷的这场纷争,虽然此时离开已经有些晚了,但好在还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
祁临澈有些淡漠地想。
虽然不知道是阴差阳错还是蓄谋已久,但对于云出岫来说,此时离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若她不知道许云栀的往事,那在楼三告知她一切后,她也理应尊重许云栀的选择,毕竟她会对“师父”言听计从,没道理会不眷恋血缘上的亲属;若她潜伏在他身边是蓄谋已久,那不管她有何筹谋,借助这阵东风将“白花”所做的一切都推到他头上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就像她对王员外所做的一样。
她对他若有情,那这份情谊也不过像王员外家中的那几位“给她铺床叠被打扫房间”的姨太太一样,浅薄且经不起深究;她若对他无情,那尘世中发生的一切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南柯一梦,她大可拂袖离去,因缘皆断,冯虚御风于朗朗青天。
对,于她,于他,都不过是一枕黄粱的美梦。
祁临澈是这么想的,他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所以他依旧起早贪黑,为天下鞠躬尽瘁,连想起她的空隙都没有多少。只是在偶尔吃到阳春面的时候想她一下,看见玉兰花的时候想她一下,窗外吹来的风拂过鬓发时想她一下……仅此而已。
祁临澈是皇帝的智囊,六元及第的名士,南周国最年轻的宰相——他智珠在握,算无遗漏,不管人心还是朝堂。
所以,在望凝青自书房的窗外探头进来时,他狠狠地愣了一下。
“祁临澈。”她还是那般全名全姓地唤他,伸着手,掌心朝上,“给钱,我要去吃饭。”
祁临澈回过神来,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很想破口大骂,但实际上却是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她柔顺的长发藏了草叶,即便被他一只手摁着后脑勺抱在怀里也没有挣扎,只是神情似有不解。她就着这么一个低头埋在他怀里的别扭姿势,两只手胡乱地摸索,轻车熟路地摸走了祁临澈腰间的钱囊,倒出几块碎银子,然后又非常自觉地将钱囊还了回去。
祁临澈暗自咬牙,有几分切齿:“蠢货,为什么要回……”
喉咙哽噎了一瞬,之后的话竟说不出口,该说是百感交集,还是怒其不争?又或者二者皆有。
但此时他只想抱住这块不通人心的石头,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