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亡命姐妹花(2/2)
教官罚王嫣跑圈。因为这件事,王嫣两个月都没搭理过苏苏。
“她有时候会过来我的寝室,找别人玩。”王嫣挠了挠苏苏的手心,说她当时见到苏苏,就一定会躲到卫生间洗衣服,把脸盆敲得梆梆响,或者一边轻声“哼”着,一边穿上衣服鞋子走出寝室。一个人在操场上转圈圈。
苏苏喜欢小动物,在校外养着许多流浪猫、流浪狗,给它们取名字、喂食,生活费的很大一部分,都花在这上面。在苏苏坐拥一大群宠物中,有一条名叫小玉的小白蛇,室友都很害怕,成天叫嚷着要把小玉扔了。而王嫣不爱说话,加上长相艳丽,渐渐受到同学的排挤。久而久之,在寝室里没人再和她说话。当时两人关系已经缓和,一合计,就在校外租房子住。
大学四年,两人只是普通的室友关系,中间也因为生活上的琐事,有过一些争吵,但是总能和解。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两人因为工作地点离得比较远,苏苏准备搬出去独居。
苏苏收到公司录取通知的当天,王嫣提议出去吃顿散伙饭,纪念两人四年来的时光。她们吃火锅,喝啤酒。“脑袋有点晕乎乎的。”苏苏说可能是因为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不安,那天她们喝了很多酒,远远超出了平时的量。当晚在出租屋里,王嫣强吻了苏苏。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
“第二天,她不再提搬家的事情。”王嫣看着苏苏说。就这样,两人开始了和大学时期不一样的同居生活。
经过一年的磨合期后,她们开始认真规划未来,逐个研究同性恋可以合法结婚的国家,打算移民。但两人只是普通家庭出身,走投资移民的路线,钱还差得多;而人才移民,又不够资格。这让她们陷入了纠结。
“她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苏苏说每次谈论这个事情,她都会暴躁,但是王嫣一次次告诉她没事,总会有办法。
又经过了两年,两人仍然没有凑够移民的钱。加上年纪渐长,苏苏的家里开始催促结婚生子,安排了相亲。苏苏一开始都是拒绝,但母亲用各种方法,逼迫她回家乡。“爱不再是生活的全部。”苏苏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按照母亲的意愿,回去相了几次亲。中途为了宽慰母亲,还特意和一个家境优渥的男方保持着联系。
毕业的第四年,王嫣开始吸食白粉。最初发现王嫣吸毒时,苏苏曾经劝过她,也试过把她绑在**,一直守着。但是毒瘾一发作,苏苏还是见不得王嫣受苦。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唯一一次打断她们的回忆,认真地问王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嫣说自己母亲和姨姨都死在了这条路上,她得继承家里的遗风。
我无法赞同王嫣的做法,觉得她辜负了苏苏。
海洛因无法戒除,只会越来越重。王嫣原先一个月两克的吸毒量,很快就开始成倍增长。10年前的沿海地区,一克黄粉(白粉掺杂老鼠药等药品,颜色呈暗黄)的价格往往都能达到千元以上,两人的存款渐渐消耗殆尽。因为不敢向家里拿钱,为了王嫣能够吸上毒,苏苏开始周末去做兼职。起初是模特礼仪,但是当时的市场竞争已经非常激烈,她的出场费不高,加上时常要外出熬夜,不能照顾王嫣,苏苏做了一段时间就停止了。后来,苏苏听说文身师挣钱,加上自己大学学的园林设计,有绘图基础,就自费学了文身。
苏苏聪明努力,又长得漂亮,没多久就有了小名气。但是钱仍然不够王嫣吃粉。
2009年初,苏苏从一个“零包”手里拿粉的时候,听说金三角卖得非常便宜,就动了心思。找一些底层的毒贩了解信息后,毅然向一个富二代同学借了十万块钱,从泰国偷渡到缅甸,在大其力开了“不仅”。
听到这里,我的胸腔忽然搅了起来,深吸了几口气,问苏苏为什么人家愿意借这么多钱。但是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苏苏把头靠向王嫣,伸出左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嘘!”
吸粉的家伙容易瞌睡,王嫣自然不例外。她拿起桌子上的粉砖,打着哈欠回到自己在里屋的**,盖了层被子,陷入睡眠。
我的视线一直跟着王嫣,直到她把门关上,才转头看向苏苏。
苏苏也刚把目光抽回,和我对视了几秒,问我要烟抽。
苏苏抽烟很安静,等火光燃烧到烟蒂,才开口问我:“国内是不是很难买到这种粉?”
我说这东西不好搞。
苏苏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原本我们还有机会回到中国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苏苏没再说话,摘了一片叶子包住烟蒂,用手捏着,把烟熄灭。
我当时想了许久,还是不明白苏苏的话。中间沉默了一大段时间,然后我问苏苏:“值得吗?”
苏苏摸着我的脑袋说我还小。
我非常生气,一把推开她的手,气呼呼地把门口的竖条扯下,揉成一团,朝着屋内的电灯扔去。可惜没准头,砸在留声机的喇叭上。
后来几天,我没有再去“不仅”。
等到第十天,我连夜开车返回大其力,蹲在“不仅”的门口,等着苏苏开门。我发现门口重新挂起竖条,只是表面有点褶皱。
这次苏苏开门早,一出门就见到我坐在石头上。她问我吃了没。说完就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一步步拽回“不仅”。
苏苏叫我先坐着,然后去里屋。过了不久,端出一碗稀饭,上面还有榨菜。我接过碗筷,想要说话,但是卡在了喉咙里。苏苏见我呆呆的模样,轻笑一声,声音让我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吃。”苏苏把我手里的碗,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是我平常用的。”
我赶紧动筷子把饭菜往嘴里扒。
苏苏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她的指甲有点尖,我的额头有点疼。
后来,我经常过来蹭饭。大部分时候吃的都是粥,偶尔会炒一些家常菜。每次来,我用的都是苏苏的碗筷。
因为用心经营的缘故,“不仅”渐渐有了名气,开始有中国游客过来文身。游客越来越多,最后连当地人都会过来找苏苏。
大其力的生意大部分都靠中国人支撑,很多缅甸人会特意讨好中国游客。我见过一个20多岁的缅甸年轻人,找苏苏在脖子右侧纹了“恭喜发财”四个字。一旦在摊位上遇到中国人,就会先用手指着脖子上的文身,用中文说“恭喜发财”,露出谄媚的笑容。
就这样,“不仅”渐渐阻碍了其他店的生意,而且保守的缅甸人都不喜欢外来的文身文化,这对当地的文身师傅来说,是一种侮辱。利益矛盾,是最直接的矛盾。很多同行开始注意到这家叫“不仅”的文身店。
第一次来闹事的,只是两三个人,都是附近文身店的老板。他们在房间里吵闹了几声,赶走客人,再没有其他过火的行动。
我趁着这个机会,劝苏苏把店关了,这里的治安不太好,她又惹上了当地人,很容易就会出事。如果还被人发现她是同性恋,更危险。
苏苏说自己知道,她知道在这边不容许同性恋的存在。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抵制。
“不是抵制。”我对苏苏说了件事。
在缅甸,同性恋是犯罪,10年前的情况更加严重,2007年的时候,大其力发生过一起比较轰动的事件。一伙缅甸年轻人在烧烤摊上喝酒打闹,可能是酒精作用,也可能是不小心,一个男人亲了另一个男人一口,随后两人扭打起来。最后,主动亲吻的男人被五刀捅死在座位上。大其力的警察打算把肇事者抓起来,被周围的缅甸民众阻止。所有人都围堵在警察面前,让杀人犯离开了现场。
苏苏听了以后,只是说自己知道了,让我不用担心。
第二次,等到她拿枪赶走前来闹事的缅甸混混以后,我又让苏苏把店关了,说这些都是缅甸老实人,才会被一个拿枪的女店主吓走。
“他们是老实人?”苏苏问我。
我和她说,你太激动了。苏苏没注意其中有几个家伙,根本就是为了凑数。他们摔东西的时候,眼睛就没离开过苏苏的脸蛋。
苏苏翻了白眼,叫我不要开玩笑,然后又让我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学这些人。
我叹了口气。
隔天下午,我回去见猜叔,找个借口让他介绍城东的管事(混得好的人)给我认识。酒桌上,趁着管事开心,我故意说这边有几家朋友开的店需要照顾,中间顺带提到了“不仅。”
当晚喝完酒,在去“不仅”的路上,我心里就在默默想着,苏苏知道以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模拟了十几个场景的完美对话,脸上的笑容再也止不住。
“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啊?”苏苏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也是带着笑说的。
我调侃说:“傻笑啊。”
苏苏撅着嘴巴,鄙视地翻了个白眼。
在我的印象中,王嫣从没有离开过“不仅”。
而苏苏,离开“不仅”都是因为王嫣。
“不仅”没有卫生间,苏苏就给王嫣在里屋放了个尿桶。每天关门前的最后一个事情,就是把桶拿去倒了,再用河水和刷子清洗干净。
王嫣隔几天就要泡一次澡。苏苏给她准备澡盆,有时还要用矿泉水,加冰块,和苏苏专门去摘的花瓣。王嫣拿一本书在手里,可以躺着泡一个下午。
如果遇上下雨天,苏苏会在夜里,把洗澡水直接泼到店门口,顺着沟渠排到外面;如果雨不大或者没下雨,她就要一小桶一小桶地把洗澡水拖到河边,倒进河里。
王嫣的床头边,摆着成堆的书籍,都是苏苏一本本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为了让王嫣能够更好得阅读,她专门挑选字体比较大的书,而且在里屋的床头,还特意凿了一个凹槽,用来放灯。
苏苏和王嫣有个共同爱好。每次苏苏都会从市场一次性采购很多件衣服,然后在晚上11点钟的时候,把“不仅”的店门关闭,两个人在房间里试穿新衣,分配衣服的归属。每当她们成功挑选一件自己心仪的衣服时,就会笑着在**打滚或者互相亲一口。
当然,有时候她们会选中同一件衣服。此时,两人就会互相争吵,谁也不让着谁。闹得凶了,就用猜拳来决定。
两人都没看上的衣服,就会被退货。但是金三角卖出去的东西,很少听过能退回,衣服自然不例外。这时候,苏苏就会把衣服丢给我,让我去想办法。去的次数多了,服装市场的老板都认识我了。
我不太喜欢王嫣,和她只有过一次比较深入的交流。当时王嫣说书看腻歪了,想看电视。苏苏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正好有朋友家里有卫星电视,他欠我一些赌债,我就把电视拆了,搬到“不仅”。
我装电视的时候,王嫣在旁边敲敲打打,嘲笑我被人骗了,把二手电视当新的买回来。说完就自己捂着嘴乐。我没有理会王嫣,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深深吸了几口气。
王嫣说话刻薄,好几次把我惹毛了,就拉着我的手,问我她漂亮不漂亮。我一码归一码,都会诚实地说漂亮,然后就不长记性地开心起来。但那天晚上,我12点多才把电视装好。
雨季中的大其力,夜晚阴冷,我坐在“不仅”门口的台阶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忽然一瓶啤酒在我的面前划过。王嫣给自己开了瓶,递给我一瓶。见我没有接酒的意思,就把酒硬塞到我怀里。碰了一下,自己喝了起来。喝完后,王嫣没有任何征兆,就开始对我说她的家庭。
王嫣的母亲是三婚。第一任是个货车司机,在跑长途的时候,出车祸死了。第二任是政府人员,在工作的时候心肌梗死了。第三任是个生意人,在王嫣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从此再没见过。
“她受不了。”王嫣把喝完后的酒瓶放在屋檐刚好滴水的位置,一滴一滴雨,落在瓶口。身体弓着,头窝在膝盖之间,双手摸着台阶的边沿,对我说母亲从此染上毒品,没几年就死了。
我问说这个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嫣说没关系,只是想让我知道上天是公平的。给了她美,就要剥夺其他。
苏苏此时蹲下来,从背后搂着王嫣,头靠在她的右肩,对着脖颈亲了一口。
雨,嘀嗒嘀嗒。
“她不想来这里的。”苏苏忽然冒出这么句话。她说在知道金三角白粉便宜的第五天,就已经开始筹备。过了两个月,她骗王嫣过来泰国旅游散心,从美赛偷渡到大其力,开了“不仅”。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问苏苏,因为我记得她之前说过,那时候还能维持日常生活,完全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苏苏没回答,被王嫣抢了先:“她是个理想主义者,不会用现实去考验感情的。”
我皱眉。
“我要确保,我们不会受到感情以外的困扰,一点点都不行。”苏苏说。
我听不懂,也不想再接话。
在离开金三角的前一个星期,我最后一次去“不仅”。
苏苏当时正拿着一张纸,用铅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我悄摸摸过去,从背后用手遮住她的眼睛。没等我发出声音,她就开口:“别玩了,我和你说件事。”
我收回手,绕到她的身前,蹲下来抬头问她什么事。她问我到底还想不想文身。见我没回答,她又说,自己考虑了很久,觉得两个六芒星组成的图案,很适合我。
“可是我现在不想文身了。”我告诉她。“为什么?”苏苏的眉毛皱起。
我把下巴靠在她的膝盖,“文了身,就没理由再来找你了啊。”
苏苏愣了下,然后对我说:“要是早十年就好了。”
“早十年会怎么样?”我赶紧问苏苏。
苏苏眯着眼睛,“早十年,我就有力气能教训你了!”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地上。
“你那口子呢?”我躺着,有气无力地问。
苏苏双手合十,靠在左边的脸颊,侧头对我比了个睡觉的姿势。
“哎。”我叹了口气,想告诉她人一旦吸毒,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但是犹豫了很久很久,只是又叹了口气。
当天,我们聊了很多,苏苏特意去把店面的门关上。中途,王嫣出来过一次,亲了苏苏一口,又回到里屋。
临近深夜,苏苏问我到底为什么想要文身。我说因为要融入金三角。苏苏让我再想想。我皱着眉毛,想了很久才告诉她,自己高中的时候,和一个女孩子约定过,两人把对方的姓名文在手臂上。
“那为什么没有实现呢?”苏苏问我。
“小孩子的约定,哪能当真。”
苏苏乐起来,像是柳树的枝条倒映在河面,随风摆动。她举起自己的右手,放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作为一个文身师,自己身上都没有文身吗?”
我一直觉得特别奇怪。
苏苏其实有文身。
这是我第一次抚摸苏苏的手指,指节细,冰凉。我看到她的无名指的外侧,有一圈细细的纹线。我用自己的手指触摸,发现有一点点凹凸不平。苏苏把手指抽回,告诉我这里有半圈。然后转了下头,视线落在里屋,说那里有半圈。
“合起来就是一枚戒指?”我将自己的两只手掌合拢。苏苏“嗯”了一声。
我再次叹气,说自己明白。
“那你现在想不想纹六芒星呢?”苏苏问我。我狠狠点头。
苏苏浅浅笑着,牙齿很白,她把我拉起来,推着我的背,一直到了门口。她指着漆黑的天空,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尝试着回答:“乌云?”苏苏说不是。
我又试着回答:“月亮?”苏苏还是说不对。
我有点不耐烦,说自己不知道。苏苏说,是夜晚。
我翻了个白眼,问她是不是无聊逗我玩?
苏苏接着说道:“你知道吗?男人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不应该在夜晚。”
“为什么?”我问苏苏。
苏苏在把门关上的一刹那对我说:“因为夜晚属于女人啊。”
这之后,我再没有机会去“不仅”。
我想,苏苏大概已经离开了大其力。毕竟,王嫣未必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