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兵不死,并且没有凋零(1/2)
接下来他打算试一试开滴滴,他已经提交申请了,就等通过了以后去面试。他是辆油车,平均每公里六毛左右,成本高。夜间不堵车,跑夜间单性价比高一点。但他是新手,拿不到夜间服务卡。必须注册一年以上的,还要完成一千单,投诉率不能高于百分之一,才能跑夜单。所以他先跑白天,每天把女儿送到学校之后,他就开始接单。跑一天,把女儿接回家后,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去跑。十一点之后就不让跑了,他就收工。
他唠叨着,样样细节都考虑周到,看上去竟是谋划许久了。失业以来,老那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水下去。找不到工作的彷徨,给工作室找业务的焦灼,沈琳报月嫂培训班,沈琳离家一个月当月嫂······每一件事都像一把大铁锤一样抡在他头上,要把他前半生滋润的油水榨出来。他一月比一月瘦,不只是体重减轻,还失了水分,像被遗忘在角落的苹果逐渐抽巴。沈琳看着丈夫两鬓增多的白发,即使不笑,眼角的鱼尾纹都放射出细长的一簇,心里充满了想哭的欲望,却笑着应和着他的话。丈夫打起精神去干从前避之不及的蓝领的活儿,这是事情坏到了极点,也是好的开始。
老那见沈琳神情恍惚,明显心不在焉,停下话头,看着她。她只比自己小两岁,这阵子卖卤货也是忙忙碌碌,但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像迅速老下去的自己。不当月嫂后她的睡眠和饮食都正常了,擦脸油从LAMER换成了一瓶一百块钱的欧珀莱,皮肤仍然饱满有光泽。女人如水,水是世界上最柔韧而又最强大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他的导师,他的精神支柱。是她在雨中不屈的身姿消解了他与世界的僵持,彻底粉碎了他的虚荣心。他应该郑重地再次道歉,为从前吼过的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但他只是轻轻揽她入怀,她是强大的,能包容他曾有的卑劣。他的感激,她该能领会,不必再多言。
沈琳说:“老公,不要怕。我们俩在一起,困难总是能渡过的。”老那说:“老婆,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这天,李晓悦请夫妻俩吃饭,为自己惹出来的事端道歉,也让他们代她向那隽母亲道歉,老人一直视她为准儿媳妇。老那其实根本不怪她,那隽和她这些年分分合合,进一步结婚,退一步分手,都很正常。只是为什么那个人是沈磊?
李晓悦道:“我根本没和沈磊发生任何事,我现在也没有和他在一起。”沈琳道:“那你喜欢他吗?”
李晓悦沉默了。
老那生气道:“所以我弟弟根本没有冤枉你。”
李晓悦道:“哥,你看,我喜欢沈磊,并不代表沈磊必然喜欢我。那隽说得好像我们俩已经勾搭成奸了似的,这不是冤枉是什么?
沈琳道:“我弟弟喜欢你。”
李晓悦睫毛抖了一下,垂下眼神,掩饰着自己的惊喜。她的直觉告诉她沈磊喜欢她,但从他亲姐口中说出,简直比他自己说还要动听,有他人背书,这份喜欢更具分量。
“你们俩都三十多岁了,都互相有意思,就赶紧表白吧,等什么?”李晓悦羞涩道:“他也没联系我呀。”
沈琳思索着:“可能他想找好了工作和住的地方,安顿好自己再和你说。你要知道,他第一次婚姻就是因为经济能力差失败的,这多少给他留下了阴影。”沈磊现在浑身上下只剩几千块钱,住在青旅,还没找到工作,这样的境况,如何张得开口求爱?
李晓悦怅然道:“我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钱,我要是在乎,也不会和那隽分手了。”沈磊的脾气可能会比那隽难搞,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也许自讨苦吃。
老那敲敲桌子:“小叔子媳妇儿变成了弟媳妇儿,沈琳你以后还见不见我弟弟了?”
沈琳道:“不见我也无所谓。”
老那瞪着沈琳,沈琳反瞪了回去。老那换了话题,问李晓悦找工作的情况。李晓悦投了好几个月简历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这是第一次,他们俩在李晓悦脸上看到为工作发愁的表情。二十多岁时投简历,总有三五份工作可挑。现在她过三十一岁了,发现原来并不是遍地都是工作。那些公司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暗中约好了,特地跳过她的简历。
沈琳惊恐道:“难道职场死线又提前了吗?”
她略一思索又道:“以我曾干过多年人力岗位的经验,我觉得是因为你大龄未婚未育。”
李晓悦讥讽道:“我已婚已育,就好找工作了吗?已婚已育的三十多岁女人,在大家眼里就是职场废柴预备役。”
沈琳承认她说的有一定道理。
老那问:“那你都这样了,还坚持找不加班的工作吗?”
李晓悦道:“鲁迅说过,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我不会当这样的奴隶。”
李晓悦一说到加班这种话题,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所有狠心的资本家们揪出来打一顿。话有点冲,饭桌上一时沉默。沈琳想,这帮年轻人,动不动就提鲁迅,可鲁迅并不能为他们对社会的愤懑背书。空有满腹倔强,没有挣钱的双翼,如何能够翱翔在自由的天际?
半晌沈琳道:“晓悦,你和我弟弟都是一类人,活在个人的小世界里,对现实鄙夷不理。有些话不好听,但我还想说,不要一直任性下去,要未雨绸缪。看看我们俩,就是前车之鉴。对社会,该低头的就得低头,否则未来你会过得狼狈不堪。鲁迅还说过,娜拉出走之后怎样?没钱,又怎么可能有自由?”
李晓悦笑容愤恨,沈琳知道这不是冲自己:“难道要像那隽那样加班到死才对?”
沈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职场压榨员工到了这么残酷的程度。但如果时光倒转,三十四岁那年我绝对不会辞职,不会生二胎,也不会拒绝加班。晓悦,你想象的去蛋糕店当服务员、当月嫂,这样的出路,并没有,我都试过了。如果在失业和无止境的加班两者中选择,我选择后者。因为事实上别无选择,毕竟人不能靠光合作用活着。”
沈琳知道自己像个讨人嫌的大妈,可是,沈磊无欲无求,李晓悦散漫,两人在一起,是无比的合拍,还是下坠得更快呢?难道要双双归隐终南山,当一对餐夜风饮朝露、枕松涛眠孤月的神仙眷侣吗?她尽量把话说得慢、诚恳,尽量把和老那这一年多来的惨痛,能让李晓悦悉数感知。
李晓悦说:“你看,我只是想要一份工作,交得起一个单间的房租,吃得起普通水准的三餐,看得起周末的电影,买得起商场大减价的衣服,偶尔去旅游坐得起高铁二等座,住得起青旅。买不买房生不生孩子都可以不考虑,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为什么这个世界非要逼人成功,去打破脑袋争抢呢?少一点、慢一点不行吗?我想长跑,慢慢跑,为什么非得逼着我百米冲刺呢?”这回她不再愤恨了,是困惑。
夫妻无言,为什么突然世间就没有了中间状态,要么干待着,要么直接干到死?这个问题他们也回答不了。
吃完饭,李晓悦叫车,老那让她打他的车。李晓悦很意外,却又高兴:“恭喜你找到了自由职业。”
老那苦笑道:“这算什么职业?先解燃眉之急罢了。”
老那把李晓悦送到她租房的地方,下车时李晓悦说:“替我跟那隽说声对不起吧。”
她现在对他只剩内疚,那也足够痛的了。
这天是周末,老那带着母亲来看弟弟的新家。其实是担心他,身体不好又失恋,一般人怎么能顶得住这样的打击?母亲忧心得睡不着。
二百平方米的大平层里,该有的家具家电都有了,所以并不显得空荡荡。那隽神色如常,并没有特地消瘦下去,母子放心不少。三人在客厅又长又厚实的牛皮沙发上坐下,一坐下,便深深地陷进去,母亲吓了一跳。她不习惯太软的沙发。那隽说这是李晓悦挑的款,她个懒蛋,能躺着绝不坐着。他劝母亲放松,就是要陷进去才舒服。母亲还是坐到了边儿上,两腿小心翼翼地悬着。这就是老一辈儿的人,她们永远学不会放松。
那隽看着母亲由于帮着沈琳在厨房洗煮切炒而变得益发粗糙干裂的手,想起和李晓悦恩爱时脑子里想都没想过她,心里愧疚。人只有在落单的时候,才会记起亲情的可贵。他要她住下,好好享受一下豪宅。母亲说算了,你哥家根本离不开我,不然叫你爸来住吧。那隽忙说打住,我可不想在屋里闻我爸的烟味儿。兄弟俩的父亲嫌在北京抽烟处处受人管,根本不想来。那隽问起老那最近的生计,老那告诉他正在开滴滴,开了一周,净挣一千。那隽心中有种“果然被我猜到”的惊恐和自得,全中国失业的中年男子首选的活计,第一是送外卖,第二就是开滴滴。滴滴美团是什么垃圾回收站不成?
“滴滴司机都淤啦,所以你根本挣不到钱。外卖员据说竞争也白热化了,每单的派送费降了又降。这就是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一窝蜂,扎堆,永远不敢另辟蹊径。”
老那不耐烦,弟弟又开始教训人了,可见他病彻底好了。老那难道不犯愁吗?从早转悠到晚,他愣是接不到单。他是新人啊,记录一片空白,当然难。
老那打断:“你倒说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蹊径留给四十多岁的男人?”那隽道:“那得你自己想啊,反正我总能找到办法。”
老那冷笑一声,道:“话别说得太早,等你四十岁的。”
那隽不以为然,四十岁他也没在怕的。他永远做好十年以后的规划,人生每一环紧紧相扣,每一分钟都不会浪费。
老那道:“让咱妈给你厨房开个光,做顿饭吧。”那隽道:“今天不行,我一会儿要去相亲。”
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他和母亲开了六十公里来看他,居然连顿饭都不想和他们吃:“你还是人吗?你刚失恋。”
那隽耸耸肩,法律规定刚失恋的人不可以相亲吗?何况,从一段感情中走出来最好的方式是得到另一段感情。看看沈磊,修行了一年,可修行出个屁来?李晓悦媚眼一抛,分分钟治好了他爱情失败的伤,收拾好行李滚下终南山,一头扎进俗世。
那隽已经在李晓悦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以后这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了。他是相亲网站的VIP,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女人供他挑。这个不行就再换一个呗,就像解决程序BUG一样,迟早有一天BUG是会被解决。
哥哥和母亲走了,那隽走进衣帽间,开始打扮自己。他打开衣柜挑衣服,挑来挑去,总搭配不到点子上。这不能怪他,衣服都是李晓悦帮他挑选的,从前他怎么搭配都是李晓悦告诉他的。他一时茫然,站在原地发呆。衣柜的样式也是她定的,事实上这屋子里李晓悦的影子无处不在。他曾经多么宠她,特地叮嘱她,可以打一个长长的大立柜,专门用来挂她的那些汉服。此刻大立柜就在衣帽间一角,白白地浪费。那么高,用来挂什么都不合适。她曾经有过当这个豪宅女主人的机会,可惜她自己放过了。看着吧,他要马上结交一个优雅美丽的精英女友来让她后悔。
那隽咬着牙,抵抗着由于记忆突然翻涌而带出的空虚和疼痛。太过痛苦,以至于那症状像惊恐症复发:汗一层层冒出来,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分手以后他一直没有去反刍伤痛,他的精神胜利了,可是身体不听话,现在它开始报复了。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听话,以后怎生想个法子惩罚一下它才好······
那隽身子往下溜,靠在衣柜,大口大口喘着气。十五分钟后痛苦渐渐退潮,他慢慢站起来,又恢复了平静。他照照镜子,看不出半点异样,他满意地笑了。
老那出了那隽小区时接了一单,乘客正好要去燕郊。老那心中喜悦满满,为这一趟没白跑。下一秒钟又嘲笑自己,四十多岁的男人,居然会为了一百多块钱情绪跟着起伏。回到小区楼下,刚停好车,老那手机短信响了。母亲见他摆弄半天手机后,坐在驾驶座上有点困惑。
“又怎么了?”母亲着急地追问。这些日子总没好消息,她吓怕了。“刚刚我的公司账户里进了三十万,陆总老婆给的。”
老那给陆总老婆打电话,她在电话里一再道歉,为陆总曾经拖欠合同款。老那反倒过意不去,说你要处理的事情那么多,这个不着急。她说都处理完了,老陆生前欠的每一分钱她都还清了。因为她把北京的房卖了,还完欠账后,就会带着孩子回到湖北老家生活。
回家老那和沈琳一说,两口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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